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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三(45)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紧接着又是不同的字迹,跟在下面——早餐可是伊以做的,哥哥如果不怕死的话就尽管吃吧。后面还跟了林瑾晨画的一个鬼脸。

林瑾昱笑了一下,拉开椅子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来开始享受他的早餐。

伊以悄悄地跑到那个小院子里去看过,那儿自然没人了,只留下一摊暗沉的血迹和七八枚散落的子弹,伊以用鞋子把子弹踢进草丛里,仿佛做贼心虚。事情过去后她才有时间静下来想想,好好分析一下那个乔岑可能是什么人。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远不太平,一切在暗处的只需露出一隅来就可吓坏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她的想象力也不弱,比如乔岑是被仇家追杀啦,黑道杀手啦,警察卧底啦,这些她都想过。但是想过后又马上否定了,只因为那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可能那么简单,用一个身份就可以概括,当然人是有很多身份啦,于内于外随时间地点不停变化,但伊以的感觉是,那个人的身份重重叠叠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也无法看清。而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去救他,大概是因为.......

他满身是血的样子,看着很疼。

而且他那不想死掉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人,还有大事等着他去做。执拗强韧,让人于心不忍。

离最后的大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学校突然组织高中年级初中年级去春游,上午去红山森林动物园和三原游乐园,下午去明城墙和玄鸣湖,对于伊以这种土生土长的煦城人来说,这些景点已经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宁愿待在家里睡觉也不要大部队集体行动。但是学校和班主任的意见是,高三生为了舒缓压力应该到户外散心适当放松,所以一个都不能缺席。女生们高兴的是春游那天可以不穿校服穿自己的衣服,虽然煦商附中的校服跟邻校一中和五中比起来确实很有优越感(毕竟一中和五中还是古老的运动风校服,衣袖宽大松松垮垮学生们做广播体操时如同操场上飞了一群蝙蝠),但是天天穿也腻了。青春期的女孩儿们最容易腻。

春游前一天晚上,宁来在厨房里给伊以和林瑾晨做第二天路上要带的便当,伊以在房间里选明天要穿的衣服,一开始一股脑地把衣服从衣柜里抱出来兴致满满,这件也不错那件也可以,但是翻了一会儿就觉得失去了兴趣,哪件都随便,坐在榻榻米上看衣服们堆在一起,像是簇在一起的一堆皮囊,伊以恹恹的,把衣服们团成团儿塞回衣柜里,走出和屋想去敲林瑾晨的门,但想到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看书,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进步好,她走下楼来,拖鞋踏在木楼梯上很响,客厅里空荡荡的,林瑾昱还要过好久才回来。伊以走到厨房门口,没有进去,一只手扶着门框看着忙碌的宁来。

“伊以。”宁来没有转过身,却叫出了她的名字。

伊以笑了一下,却像是困意上来要睡着了的样子,她眨了眨眼睛问,“妈妈怎么知道是我?”

“你走路很响。”

“是鞋子的缘故。”伊以低头看了看鞋子,抬起脚,“底太高。”

“明天你们班上所有同学都会去吗?”宁来问。

“嗯,”伊以点头,又补充,“除了个别请假的同学,我们班有个女生,爸爸生病了,她得去医院照顾。”

“这样啊,”宁来的语气听上去随便敷衍,“很严重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女生也不愿和我们多讲,总之这半年来大部分时间陪着爸爸在医院。”

伊以看着宁来的背影,好瘦,窄窄的一条,她走过去,这次没走出很大的声响,轻悄悄的,她伸手从背后抱住宁来,胳膊穿过宁来的腋下,双手扣在宁来的肩头。她比宁来高五公分,作为母亲在她的拥抱里反而显得小小的,她把脑袋靠过去,挨着宁来。

“怎么?”宁来轻轻地问。

伊以没回答,隔了好久才叫了一声,“妈妈。”

林瑾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最近公司一直很忙,好在他个性很沉静,即使连着熬夜,也不见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只是有条不紊地做着,像学生时代最受老师喜欢的第一名那样。他经过走廊的时候一如往常地推开了和屋对面的那扇门,去看了看熟睡的弟弟。从外面看和屋里没有一丝光亮,沉沉的黑暗像一场好梦。林瑾昱回到房间,洗了澡后穿着件宽松的白T恤到阳台,他不太喜欢那种意义太明朗的睡衣,穿上了就只能待在卧室,就如其实他不喜欢西装,穿上了就得困在办公室。他做学生的时候,最喜欢的是白体恤黑风衣和各种纯色毛衣,觉得穿上很轻巧,像是骨骼很轻的飞鸟,像是蒲公英似的没有重量,可以被风托举到任何地方。身边的人都把他当大人甚至大人物看,他也马上要过二十二岁的生日了,但其实他心里的某些地方还是幼稚得像小孩。就如他一开始给父亲说毕业礼物想要帕格尼风之子,他其实不是看重什么全球驰名限量唯一之类,什么造型高贵速度极致更是没有想过,他一直觉得那辆丰田威驰开得挺好的,在美国的州际公路上觉得很轻松,看中风之子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它的名字,取自“安第斯山脉的风”。他知道这个想法讲出来一定会被大家笑,所以在面对别人说“Lin你有一辆好车的时候”,他只是表现得柔和,不会解释些什么。

父亲在世时,也经常说他某些地方还不及弟弟。父亲总是很奇怪,一直担心着他找不到女朋友,好像他高中没谈恋爱就不正常似的。不过那个奇怪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他想问的那些问题,答案只有自己去寻。

林瑾昱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天空,白体恤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好在他的抗寒能力一直惊人,并不觉得冷。这样一看他像是比白天小了好几岁,穿上西装的他总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清贵气,其实这是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生人勿近。纵然他言行举止都很柔和一点都不拿腔拿调端架子充老大,但他的员工们都不约而同地有种Lin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感觉。他们在他面前总是很拘谨,稍稍受到他的一点友好对待就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这让他私下很苦恼,有种自己是怪物被孤立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从学生时代起,他就被当成清贵完美的怪物很多年了。

现在,穿着白体恤刚洗过头发的他,像个高中生。头发被夜风吹得差不多了,林瑾昱转身准备回房,隔着两个阳台之间的那段空白,看见了真正的高中生。

伊以。

她没睡,坐在和屋的阳台上,穿着一条像口袋似的把自己从脖子到脚踝都罩起来的睡裙,抱着膝盖弓着背,下巴抵在膝盖上头发散下来,像一盆静默的植物。

像是受到感应似的,在林瑾昱看到伊以的时候,伊以朝这边望过来,看见林瑾昱后静默的植物一下子花繁叶茂,她笑起来,声音被夜风送过来,“你在呀。”

第二天天公作美,阳光还不到八点就把煦城熏暖了,好像这座城市收起了所有的阴影部分,一下子光亮坦荡起来。伊以扎了个高马尾,戴着白色的棒球帽,这样一打扮配上高挑的身材竟然显出几分英气来。大概是想把什么压下去吧,像是降服不听话的海水,把那些白浪滔天统统压下去,留一派风平浪静供人赏心悦目,小女孩的武装。

集合的地点在煦商附中的校门口,集合后每个班两辆车,来了几十辆装完了

所有人。伊以和金在硕坐在一起。金在硕十分给面子地配合这次春游主题,戴了一顶圆边小草帽,卷发刘海被压在额头上,头发和阳光同色,他在条纹长袖衫外套了一件短袖外套,外套有一个很大的帽子,帽子里垂下来两条扁扁的宽宽的白绳,此刻,他正把白绳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在身边的车窗玻璃上。同一车的同班同学,男生们横过手机在玩游戏,或者塞着耳机听歌,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讲着话,或者萎在座位上抱着书包眼神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文艺委员从前排转过头来,拍了拍掌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提议大家一起唱歌,回应的人很少,文艺委员等了一会儿就把头转过去了,不再提唱歌的事。班主任也在,坐在第一排和司机大叔聊天,他对学生们的交代是,坐在车上不要看书,对视力不好,又说平时不见你们多认真车上装什么装,所以大家都做着学习以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