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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三(41)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横批的位置伊以即使踩在小板凳上也够不着,在凳子上不要命地跳了跳差点摔下来,看得林瑾晨心惊胆战,把她拉下来后说,“还是等哥哥回来再弄吧。”

伊以把小木刷扔回浆糊碗里,像搭一条毛巾似的把横批搭在肩上,皱着眉说,“他还要好久才回来的。”

恰巧叶微尘经过门前,他和伊以十分登对地也穿了一身红色,林瑾晨看了一眼后对伊以说你俩可以去上春晚了,伊以招着手把叶微尘叫过来。

“喏,”她把浆糊碗递给叶微尘,“帮帮忙咯。”

叶微尘把横批从伊以手中接过,像绘一张画似的缓慢细致地刷上浆糊,踩在小板凳上很轻松地贴好横批。

“你晚上出来么?”伊以问。

“有活动?”叶微尘问。

“我们可以一起放天灯,我买了好多,天灯可以许愿的,我分你一些。”她很仗义地拍了叶微尘一下。

“嗯,”叶微尘笑,“到时候我带危言也来。”

“好啊,人越多越好。”

叶微尘伸手捏了一下一旁的林瑾晨的脸,“每次都不叫人。”

林瑾晨没有打开他的手,乖乖地承受,闷闷地叫了句,“微尘哥。”

伊以笑嘻嘻地也来了句,“微尘哥。”叫了后又搓着胳膊说,“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林瑾晨把脑袋别过去,看着草地,没再说话。

林瑾昱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关掉办公室所有电源,走出来,外间的许沐歌还在。

林瑾昱一面穿外套一面走过去,“还不走?”

许沐歌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笑着说,“我不急的,老大你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林瑾昱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放在许沐歌面前,“新年礼物。”

许沐歌笑着拿起来,举在空中仰着脸去看,“手表?”

林瑾昱点点头。

许沐歌笑了,笑里有一种揶揄,“老大你只会送手表。”

“忙够了就回家。”林瑾昱说,他了解许沐歌一部分的事。

“嗯。”许沐歌点点头,看着林瑾昱走出去的背影,又转头去看窗外煦城的年三十,即使在十三层的高处,也听得见从地面腾起的热闹声。真好呐,这种被家人等待着的感觉。

林瑾昱把车开出公司,半路上遇到堵车,长龙不见首尾,但是他一点也不心急,只是打开音乐静静坐着,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隔着车窗去看煦城的年景。路边挂了两排红灯笼,同样不见首尾,行道树也被装饰得喜气满满,夜幕渐至彩灯闪烁,像是一群小精灵在对着人眨眼睛。大厦上巨大的电子屏反复播放宣传片,最下面一行字显示距春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隔着屏幕仿佛都溢出了饺子香,处处皆是合家欢。以前在美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虽然他们也过万圣节圣诞节,但一场狂欢后什么也留不住,像啤酒泡沫一样转瞬即逝。不像中国的春节,来得缓慢而隆重,农历十一月大家就开始惦记,进入腊月便添年货盼团圆,就像一串有着很长引信的鞭炮,一点燃,呲着声往前面跑,最终触着□□,红色炸开如落英缤纷。

到底是故乡。

林瑾昱回到长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乘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来,长汀里亮起了灯火,虽然稀疏。稀疏也是自然,偌大的183000平米,只住了那么几家人。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落在眼睫上,他走进那扇铁门,院子里家门前台阶上坐着穿着红色的女孩儿,看见了他就仰起脸笑,“你回来啦。”

林瑾昱走过去,把伊以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掸了掸肩上的雪花,“不冷么?”

“我在等嘛。”伊以说。

“等什么?”

伊以指指天,“等雪啊。”她笑着看向林瑾昱,“也等你。”说完了好像有点后悔,咬咬唇把目光偏到一边去,几秒后又拉着林瑾昱的胳膊往屋里走,用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大大咧咧的语气说快进来吃饭,菜都凉了。

吃完饭他们到院子里放天灯,林瑾昱换下西装穿了件毛衣,黑色的,高领翻下来围着脖子,映着雪。伊以让林家两位男孩牵着天灯,自己负责点火,火烧够了天灯十足地鼓起来,他们松手,看着那一团红色慢慢地上升,被托起,远去了。

三个人同时去望。

“但愿我们来得不算晚。”院门口有人说。

叶微尘带着盛危言走进来,伊以看着他们走近,对那个女孩儿说,“盛小姐穿红色真好看。”

“那当然,”叶微尘露出得意的表情,“我给危言搭配的。”

伊以把天灯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来,和打火机一起交给叶微尘。红色一个接一个地升起,转眼间就汇成了一条飘摇的小小的河,悬在天空。

“啊,”伊以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我们忘了许愿了。”

“这种事只有小孩子才会信吧。”林瑾晨把手揣在衣兜里说。

林瑾昱指了指天,转头对伊以说,“它们还在。”

“那大家一起吧,”伊以建议说,“我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想象一下她一个人手握胸前闭着眼睛而其余四个用一种观赏动物的眼光看着她,确实蛮尴尬。

“危言,”叶微尘轻轻地叫她的名字,“许愿了。”

五个人同时闭上了眼,对着那条红色的飘摇天河开始许愿。忽然有人睁开了眼,目光从另外四个人脸上扫过去,又抬头再度去看那条红河。

神明呐,天灯在许愿之外,还可以忏悔吗?

那个人,对不起。

竟为之坐在沙发上,接到了来自加拿大的电话,“爸爸,新年快乐。”

竟为之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秒针刚好走过零点,他这位女儿,一丝不苟的态度完美到令人害怕。

“曦时,你也是。”

“爸爸,多伦多没有新年。”

竟为之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妈妈呢?”

“打她的手机吧。”

“还是这样啊。”那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

“曦时。”

“好,是我说错了。”

竟为之结束这一通电话,起身走到妻子周沁遥卧房的门前,抬起手想敲门又放下了。尽管有些郁郁,但他没有叹气。

从二十年前那一晚,他再不会叹气。一路满手血痕,一路负债累累,始终拼着撑着那一口气。

不能吐出来啊,牺牲了那么多搏来的东西,才不要被一声太息给瓦解。

不叹息——

叹息就输了。

坐在窗台上打盹的江漫,被进来的护士叫醒,“别睡着了,那儿凉。”

江漫从膝盖上抬起脸,把头发往耳后拢了一下,朝护士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她瘦了很多,眼神黯下去嘴唇也没血色,倒像是生病的是自己而不是爸爸,护士像是有所触动,走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她说话。

“多大啦?”

“十八岁了。”

“念高中?”

“嗯,煦商附中高三。”

“好学校啊,我女儿今年上六年级,就想考附中的初中部。能给一个你的电话给我么?到时候这方面有问题问问你。”

江漫从口袋里掏出笔和便携本,写好电话号码撕给护士。护士感激地接过,叠好放进兜里,又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沉睡的江建辉,像是礼尚往来似的安慰了一句,“会好的。”

江漫主动忽略了这句话的可信度,朝护士笑笑,声音很轻,“谢谢。”

护士从椅子上起来,往外面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回过头问,“你妈妈呢?”

江漫无力地笑了一下,“死了。”

Stan正在昙暮广场和一群在大冬天露背露腿的高挑美女们跳舞,等待着跨年钟声敲响,手机忽然响了。他穿着连帽衫牛仔裤,反戴棒球帽的样子像个不念大学刚走上社会的高中生。Stan从人群中退出来,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喷泉旁边,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