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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三(106)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上班要迟到了哦。”赤名太太这时在厨房里说,很好地把女儿从父亲即将展开的说教中解救出来。尾纪感激地朝厨房里的母亲投去目光,虽然明知母亲背对着她不会看见。

赤名先生站起来,在玄关处换好鞋,提起公文包,朝厨房里忙碌着给女儿做便当的妻子说,“我出门了,晚上和浦岛约好了,会晚一点回来。”

“那么,我也走了。”赤名尾纪接过妈妈做好的便当,背起书包,向妈妈告别。

她从家里往车站赶去,东京的天气开始回暖,一阵风起街上落起樱花雨。尾纪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呆了一会儿,才继续前去。

早上八点,从窗帘缝里偷跑进的阳光跳上人的眼皮,一阵轻痒。林瑾晨睁开眼睛,掀开被子下床洗漱。从卫生间出来后他打开冰箱,拿出昨天放学路上从蛋糕店买回的三明治,再打开一盒鲜牛奶,倒满一杯。他拉开客厅的窗帘,窗外是东京熙攘的街头,他坐在朝向窗外的一把椅子上,赤脚屈着腿,一边喝牛奶一边吃三明治。长袖衫的圆领朝一边歪去,左边露出的肌肤多于右边,长裤遮过脚踝,裤边落在脚背上。今天他要到十点才会有课,可以慢慢地吃完早餐再把这段时间因为作业而搁置下的远藤周作的《深河》读完。昨晚在电脑前写作业一直到凌晨两点,那本是一份小组作业,但显然小组的另三位成员并没有完成的意愿,而林瑾晨宁愿自己一声不吭熬夜写完所有人的份也懒得去和他们です、ます地讲团队合作精神。

太阳越升越高,室内阳光面积扩大,地板上家具的阴影减少,这是一套高档单人公寓,就在文京区,离东大很近,他从去年秋季入学便住在这儿,过着与年龄不符的独居生活。毕竟十六岁又不是六十岁,空巢这样的词还是和老爷爷挂钩比较好。他过年时候回去过一回,在长汀过了个干瘪瘪的新年。那栋住满回忆一砖一瓦都映满旧事影子的二层别墅在王朝歌去世后就空置了,院门口的铁门挂着沉重的锁。艾妮塞在老人的葬礼后回了故乡,林瑾晨被哥哥出于安全考虑送到了日本,而哥哥本人则搬进了“新家”。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全考虑是因为林瑾晨在长汀二十二年的尾巴上对家族那位大堂会议时总紧邻着家长们坐的老顾问扣下了斑蝰蛇手枪的扳机,而那些急红了眼的年轻顾问个个都将枪口对准了他。也因这样,林瑾晨并没有留下来参加哥哥的婚礼。他被送到日本念高中,插班高三,只念了一个学期就作为去年的最小入学生考进了东大。所以年夜饭算得上他和新嫂子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他对竟曦时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有种原本生活被人改写而竟曦时就是那个闯入者的突兀感,一种......无所适从的别扭。尤其是晚餐结束后大家坐在电视机前那沉闷的两个小时,央视春晚的主持人中气十足地说着祈愿来年的台词,而沙发上的观众像木偶泥塑一样毫无生气。终于哥哥站起身来说先回房了瑾晨你早点睡。林瑾晨看见竟曦时也站起来跟在哥哥身后,上楼梯的时候两人并行,进房的时候哥哥推开门等候在一边很体贴地让她先进去,终于那扇房门在哥哥身后关上,而林瑾晨心里空落落的觉得遗失了好多好多,可是这好多好多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上来,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突然想要是那个和哥哥一起上楼一起进房吃年夜饭时坐在同侧的角色换成另一个女孩,他到底是更好受还是更难受。他只在长汀待到大年初三,就买了回东京的机票,走的时候哥哥没问为什么行程匆匆,只说一个人在日本照顾好自己,记得来电话。他竟然在那送行的人流中恍然觉得哥哥老了,像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白胡子老爷爷。不应该的,哥哥还不到二十四岁,新婚燕尔,纵横商场。哥哥应该是楷模和偶像的,人们谈起他都用的是敬畏和羡慕的语气,他在那些把商报当娱乐报,把世间事都作□□看的煦城小姑娘们眼中简直是天神和王子一样威风和高贵的存在,可是——

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是在强撑呢,哥哥?

那次离开有了泪意,转过身走得很快。

手机响起新邮件提醒,林瑾晨打开邮箱,发件人是他的导师赤名道彦——

“千叶君,晚上六点到九点有空么?我有个和老友的见面,对方是医学博士,听我说起过千叶君几次,很想见见你。如果方便的话,晚上的见面就一起去吧。”

林瑾晨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捧着杯子继续喝牛奶。日本人就是客气得厉害,其实今天就有赤名教授的理论课,见面什么的下课了过来说一声就得了。或许是邮件显得更正式,毕竟在日本教授们对待学生更像平辈而没有国内老师的那种居高临下。赤名教授对他很好,像宠小儿子似的宝贝着,连这种私人见面都拉着他去,他其实有点别扭,但是一个人在公寓待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对方既然是赤名教授的朋友又是医学博士专业水平一定差不到哪儿去,恰巧上次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有几个疑惑,说不定能拿出来讨论讨论有一番收获。

林瑾晨喝完牛奶,回复了邮件——

“您好,赤名教授,感谢您的好意,收到您的邀请我非常高兴,同时非常荣幸能和您参加今晚的见面。万分期待,再次感谢。”

最后落款是千叶凉代,林瑾晨点了“发送”。

“浦岛太太的花很好啊。”客人站在窗口,回过头来说。

被赞美的家庭主妇露出温婉的笑,低头轻声说了句“谢谢”,继续手里的毛线活计,看得出来那是一件未成形的毛衣。

客人是典型的西方长相,将金发碧眼诠释得极致又不俗气,日语却说得跟本地人不相上下。

通向客厅的一扇门开了,浦岛一郎带着做完检查的病人从房间里出来,客人朝浦岛一郎走过去,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浦岛太太主动回避,进了卧室。虽然没有必要,但这是她的礼貌和教养。

“凉宫小姐的病是旧疾,应该是去年引产手术后就落下了,当时情况紧急,手术太过仓促,术后又没有注意恢复和调养,所以如今才会出现疼症。我开了些药,凉宫小姐先吃吃看,这是顽疾,得慢慢治,急不得。”浦岛一郎如是说。

病人坐在客人旁边,低下头的时候睫毛盖住眼神,她穿了件米色的套装,圆领贴着锁骨露出好看的脖颈,裙边在膝盖上十公分,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脚背上青色的血脉有好看的纹理,头发是特意烫过了,刘海偏向右边,微向里卷在额头有一道轻轻拱起的温柔的弧,身后卷发披散,盖过肩头直到腰际,像是多年前电视上大热的石原里美型妖精少妇。

结婚了么?浦岛一郎在心里微微疑惑,他知道客人是别墅医疗组背后的大老板,同时也是支付他薪金的神秘人。和大老板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在纪州,给病人做手术,这次大老板突然造访他在东京的家,却只是为了让他这个主治人开点缓疼的药。这样的剧情,多像丈夫对妻子的温柔,男孩女孩同样年轻,同样美好。再回溯一些,他们不知世事的时候有了一个孩子,年轻父母还不知道怎么承担责任,或许在一次争吵中孩子就意外没有了,事后男孩很后悔,娶了女孩,待她很好,但是女孩每次生理期的时候就会疼得不行,吃过很多西方大夫的药也不管用,男孩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躺在被子里,安慰说,既然藜也觉得那么疼,我们就去看看浦岛医生怎么说吧。浦岛一郎竟然在脑子里构织了一部纯爱电影故事梗概,说实话年轻时候岩井俊二是医生浦岛的偶像。但是浦岛一郎知道是否结婚的问题不该问出口,打听老板的私事,他还不够格。他看了客人一眼,客人收到了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