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泉暗星(15)
……
那一刹那，一份人生空前的，最大的绝望，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世界上最后一道光已经消失了，仅仅徒余黑暗。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是真的，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丟下我一个人在世上？但是，我不得不信。因为瑶瑶太有个性了，以她刚烈倔强的性格，这实在是她会干出来的事情。因为她太狠，她没有什 么干不出来。对自己，对他人。她要以死，来报复我吗？这也未免太过于残酷了。
……瑶瑶死了。我的世界崩榻了。我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个噩耗，夺走了我的所有。是我害死了她，我杀了她。要不是我那样对她，她又怎么会绝望到去自杀，以死来解决掉一切？
我双脚无力地跪坐下来，用尽毕生的力气，轻声道：“……我知道了。”
“死者的遗物，你随时可以去取。”
——
在坐火车归乡的路途上，我拖着行李箱，随身带着抗艾滋病的药物，替拉依。车卡内，我靠着窗边坐下，观看着沿途像画布一般地略过的多幅画面。我要回乡安葬瑶瑶，她不该葬在喧嚣的城市里。回去吧，我也打算回到故乡里去生活，山明水秀，风光如画。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任何的牵挂。我坐在车厢内，左手端着瑶瑶的骨灰盅，右手端着一张摊开的信纸，正是瑶瑶的遗书。
遗书是瑶瑶自杀之前写的，是在她的遗物堆里找到的。我从警察那里取得。信纸内容如下：
“妈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本来，的确恨毒了你，恨毒了你一辈子。可是，到了如今，我决定要去死了，我却忽然不再恨你了。所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以一身死来报复你，我只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留恋了而已。我真的太痛苦了，活不下去了，你从来没有明白过我的痛苦。我一直忍，忍了一辈子，到我死后，才敢说给你听。
妈妈，小时候，我就不解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要我却没有爸爸。我问你，你说我是只有妈妈，而没有爸爸的。我很羡慕其他孩子有爸爸疼，而我不但没有爸爸疼，还要没有妈妈疼。——没错，上幼儿园那会儿，我几乎没有见过你的身影。印象中，我是被一大群幼儿园老师和刑文雪阿姨、游芷兰阿姨带大的。
上了小学之后，你终于来到我的身前来。常常在我的生活之中出现。对我好的刑文雪阿姨、游芷兰阿姨也不见了。我每次见到你，我都觉得你狰狞得很可怕。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经常换来没来由的一顿毒打，打到我遍体鳞伤，生不如死。最严重的那次，我连内脏都被你车伤了，痛了我整整三个月。我问我的同学 有没有人这样，他们都说没有。
小学里，我想看课外书，因为小说故事很有趣，你不让。你什么都不让。同学 们聊起的话题，我一概都搭不上话。同学间兴起玩的纸牌和洋娃娃，我真的很想要。并不贵。我求你买给我，可是你不给。就连我一点儿小小的心愿，都不愿意满足，我很难受。同学们说可以借给我玩，让我周末去他们家，可是我被你关在房间，关起来不准出去。你只会逼我学习，我觉得我就像是在坐牢的囚犯，没有人身自由，只有劳动与被打的份儿。
在小学时我就时常想自杀，我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儿快乐，有的全是痛苦与绝望。到升上初中，我遇到了我生命中最爱的人——尚嘉华。他是我的光，他给予了我一生中唯一的快乐，我生命里所有的幸福日子，全是他给我的。我是真心地爱着他，他也真的爱我。我们一起玩儿游戏机，我们在运动场边吃小吃，我们谈天说地。他对我很好，十分温柔，他陪我做的那些温馨的小事情，你可是一辈子都没有陪我做过。
而你，却把他打走了。你把我最爱的人赶走了！不仅如此，你还把我们的孩子杀死了！我已经怀孕了快五个月，引产的痛苦，那一片片割下来的刀子，挖我子宫的肉——比起任何的刑罚，都要来得痛。我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我受够了，我忍够了，我已经厌倦了活在这个世上。
对不起，妈妈。我是你造出来的孽，请你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作孽的女儿吧。谢谢你养了我这么多年，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以上。
绝笔
女儿
穆瑶 上”
十四年前，我生下瑶瑶时说过，一，我要让她平安健康地长大。二，我要当一个好妈妈。
如今看来，我那两句话，竟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
合上信纸，我看着窗边的风景。从现代化的大都市，回到充满自然景色的田园，风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地上映着，窗扉录播着由繁华的、满是高楼大厦建筑的城市，驶到田野乡间的画面。
我的脑海里，也如走马灯一般地播放着我的记忆，一个一个画面，一步一步走来，哪一天能忘？孩童时，我正是走这条路，从故乡来到的城市。今天，我坐着同一条路线归去。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一点点地，当年的画面，全都浮现在脑海里面了。我跟着父亲来到城市里上学，住在叶家大宅，天天跟叶世婷和叶世樑一起玩儿。我是受人喜 爱的校花，我家里很有钱，我活得很有地位。我跟叶世凌在大家眼中是最般配的一对，韩子皓在教室里睡觉写作业，冷天阳与我在圣诞节的夜下一起窝在一张被子里睡觉，在圣诞树的叮当下堆雪人。我和刑文雪一起逛街，买这买那；和游芷兰一起看电影，交流文艺性的心得。我天天都画画，我要把我的油画作品送去参展。沈光找我说公司的商界事务，给我聊异国的各种趣闻。我在婚礼的灯光下，穿着大红嫁衣，与白小双结为夫妇。我们去青绿色的草原骑马，我们还生了一个孩子。小时候的瑶瑶，俏皮可爱，天天在捣蛋……
下了火车，我走到许愿泉旁。这里江南山水，风光依靠，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三十年前，我在这里许下了三个愿望：第一，当一个名画家。第二，嫁一个好男人。第三，生一个好孩子，到死床边都有儿女送终。
今天看来，是全部都错付了。通通都没有实现，反而与事实是反的。
泉中，有无数纸船儿，承载着一朵朵年青人的愿望。天上，有无数的星宿，是天下间最耀眼的星星。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景象，与现今，简直一模一样。
突然，狂风袭来，吹得那无数的纸船儿所承载的烛火一并熄了。那些愿望，全都被掀翻了，再也实现不了了，成真不了了。天上的星星，也全都变得黯淡了起来，这一泉暗星，亦与三十年前并无二致。
接着，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
原来，黑云到来了。行云流水，将繁星全都淹没了。夜空中，没有了任何一颗星星，它们全都在刹那之间消失了。
我们都知道，假若天气不好，第二天下雨，那么天空就会出现黑云。黑云盖住了夜空，星星便会被遮挡，因而没法被看见。相反，假若明天出现太阳，那么今晚就会看得到星星，因为明天天气很好。
突然，我抬头一看！天上的星星又出现了，纸折的船只又出现了，泉水映照着星辉。
一泉晚星骤现，从天边而起，却是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