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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师(24)+番外

作者: 夜过天微白 阅读记录

他把目光拿开了。

抿嘴,歉意地一笑,躲进了病房。

病房。关上门,立刻如同另一个世界般的安静。

拉拢的窗帘隔开自然光,卫生间亮着灯,冷白的光从里面投射,成了房间唯一的光源。

很静,很静,甚至听得清仪器的电流声,水在卫生间滴答的声音。

徐子荷的父母暂时都不在。邻床的病人在睡觉,隔着一层帷幔,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床头摆放着心电仪,波线规则律动,一切正常。陈轲把东西放一旁椅子上,走到床边,看见那张柔白自然的脸,感触到平缓起伏的呼吸,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松一小口气,从病房出来。

推开房门,嘈杂的声音呼地填满意识。奔忙慌乱的家属,随时跑着步子的护士,疲惫应付交班的医生——仿佛从世外回到现实。

何景深还在门口。

又一阵对视。

那张脸冷得像冰,极地堆集了千万年撬不出哪怕一丝细缝的冰。而那一双眼却热得像火,灼灼地几乎能把人烧出个洞来。

只消一瞬,陈轲不得不再次低下目光:“老师……”

他终于看懂了。错就是错,没有故意和无意之分——或许早在昨天晚上何景深就已经给他定了罪,而他根本就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现在的他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才能平息老师的怒火,怎么才能把这一页尽快地揭过去……先给封哥请个假?

何景深却抬头,向陈轲的背后招呼了一下:“您回来了。”

是徐子荷的父亲,五十来岁的中年男性,有着些许和何景深类似的气度——认真,一丝不苟,谦和而内敛。也是个在学校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教书人。

脚步走近,两人交谈了一阵。

主要讨论住院费用能不能报账、如何报账的问题。何景深说学校里他去沟通,实在不行可以由他进行赔偿,身为徐子荷的老师他对这件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徐子荷的父亲则表示这件事纯属意外、徐子荷已经成年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做父母的不好意思麻烦学校更不好意思麻烦何老师——大约是出于对彼此的理解,而且又身为同行,两个人都超乎寻常的礼让,毫无效果地来回掰扯,直到听见陈轲在一旁打电话。

开着免提,对面是A大学管的领导,昨晚上刚弄到的联系方式。

电话里声音诚恳而爽快。

“负责负责,学校组织的活动上出事学校当然要负责,肯定要负责。”

“我待会去校办公室问问,让他们给个答复。明天下午我们组织学管部门来医院探望,后面专门安排人来处理报账的问题。”

“好的好的,我会尽快给您回电话。”

放下手机,眨一眨眼,陈轲傻愣愣呆着。

和徐子荷的父亲道别,留下自己和学管部们领导的联系方式,电梯下楼,陈轲跟在何景深身后。

从昨晚出事到现在,整整十三个小时,何景深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但很奇怪,陈轲平静得很,尽管他并不知道何景深会把他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

历经了一夜的折腾,一场充斥着梦境的觉,此时他当真无比平静:师妹能活过来,死里逃生地活过来——与此对比还有什么值得去怕、去担心。

真的是,大不了被揍一顿嘛。

有一瞬陈轲想上去说,老师我的车停在住院部车库要不我们先回学校……

然而何景深停步,冷而厌弃地撇过来一眼,冷得让他在凉风中一颤。

又一直走。一直走。

穿过拥挤得像菜市场的大厅,拐过一条条逼仄的廊道,又从侧门走出门诊大楼,走到A市第一中心医院附着在门诊部外的体检中心。

玻璃门的外面,何景深突然转身,开口:“身份证带了?”

陈轲:……

体检中心,主治医生办公室,充满耐心而爱笑的青年医生:“常规体检还是?”

何景深:“能做的都做。胃镜肠镜CT全部。”

医生:“谁做?”

何景深侧了侧身。

医生好奇地看陈轲:“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没这必要吧……是哪里有不适感?”

何景深:“全身不适。”

“我们不提倡过度检查肠胃镜CT还涉及到高额费用……”

何景深:“他不差钱。”

陈轲:……

“没吃早饭就今天就可以抽血。肠镜我这开不了,有需要您去消化道内科挂个号。胃镜无痛还是普通?”医生熟练操作鼠标。

这可不能开玩笑普通胃镜要痛死人的 ——不等陈轲说话何景深看一眼过来,很冷很冷的:“普通。”

陈轲:……

“肺部CT也做是吧。”医生再三确认。

老式打印机吐出又一张单子。堆成一叠逐页签字,递给何景深:“门诊部缴费,下周二以前出报告。这几个项目做完之前不要吃东西。”又递一张登记表过来:“电子报告给您发邮箱,纸质的您可以自己来拿,也可以让我们给您快递,留个联系方式。”

陈轲猛地一怔。何景深已经飞速刷刷写下一大串字迹,他本人的邮箱,电话,家庭住址。

“好的,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医生又递来一张体检说明单,笑着送两位出了门。

缴费,排队,抽血,排队,胃镜,排队,排队,排队……

十点,检查项目还剩下小半。胃镜室外人头攒动,等候室百十张椅子座无虚席,排号的屏幕挤满了名字,茫茫无期。

“老师,我去上个厕所……”陈轲道。紧张带来的颤音。

何景深坐在他旁边,手机垫在一叠检查单上,埋头翻看微信里杂乱的消息,点了点头。

公立医院,连厕所都挤满了人。门诊部没有专设的抽烟区,于是厕所区域吞云吐雾宛如仙境——陈轲刚一进门,瞬间失去蹲坑的欲望,扇开扑面的烟雾,靠着洗手台点烟,把手机掏出来。

打电话给谭澈,他的私人健康顾问:“在?”

对面:“啊。”

陈轲站直了些:“你在市一院认识有人?”

这是一个显然确定的问题——但此刻陈轲更关心谭澈认识的是谁,能不能帮得上忙。他不能让何景深看见他的体检报告,更不想让老师再多为他操什么心——当然他不介意服从老师管教但是,这件事,他至少希望能暂时放缓一下。至少再过几天,等师妹这桩事情的火被老师发泄干净;或者放缓到暑假,他忙完上半年的工作包括极其重要的IWTO,而老师不用上课有足够的时间休息的时候——

“不认识。”谭澈道。

陈轲啧了一声。

不怎么耐心地:“昨晚上你……”是怎么让护士进ICU问到我师妹的具体情况的?

“哦。”谭澈道:“里面有我学生……”

“那你就不能找人帮我改报告?”陈轲道,侧着身手撑在水台上:“要不直接出个假的也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急很急——如果老师知道我——”

知道我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知道我以前给他看的报告全特么是假的……

我……

肠子又绞起来,烟杆被一下攥变了形。吸一口气,镇定,镇定。抽烟,呼气,又道:“请你尽量帮这个忙,好吧?回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我再给你修个医院我都答应行不行?”

谭澈没赶着答话。

二手烟的味道充溢鼻腔,喧闹的人声撕扯着精神,陈轲屏着气,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带来的绞痛让他浑身发颤冷汗直流。

一直到陈轲的耐心将要耗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电话里才传来低沉的声音:“我觉得,你老师是为了你好……”

砰地一下。陈轲把电话砸水台上。

急促而猛烈的呼吸,笑,愤恨无奈又冷冽的笑,解开屏锁准备打另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