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罪臣(15)
皇后本欲再劝说,太后忽尔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使了个眼色后,转向易承歆笑道:“好,既然你开了这个口,那么皇祖母便能替你妥善办好这椿喜事。”
易承歆面上无笑,只是低眸抱拳,极其敢衍的谢恩,随后便转身离去。
待人影走远,皇后方忧心忡忡地问道:“母后,这婚事会否定得太过草率?再说,咱们还未向陛下禀明,就这般擅自作主,若是陛下怪罪起来……”
“眼下只要能让这孩子定下心来,莫要胡思乱想,甚至是对不该起念的人动念,甭管他选的人是谁,这都是好事一椿,相信陛下亦会赞同咱们。”
太后到底是经历过太祖为男宠所惑的过来人,她比谁都心有余悸,亦比宫中可人都要来得防备往事重演。
“那杨中书的千金,哀家见过几次,本就属意她为太子妃人选,只是不想让歆儿觉着哀家独断,方会把三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召入宫里——拣选。”
见太后心中早已拟定太子妃人选,皇后只能顺从附和。
“妄身见过几次,对她的印象甚好,就不知她那样温婉的性子,配上歆儿会否太过温软。”
“日子是他们在过,你也不必替他们操心了!”
此际,太后一心只想快些把东宫的婚事操办好,让太子别再把心思摆在那个秀气单薄,仿若女子一般的少师身上。
“母后所言甚是。”皇后微微一笑,心下却隐约感到惴惴不安。
做为一个母亲,她甚是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他这样事先毫无预兆,便自请娶妻,这实在不太像是他的行事作风,反像是……跟谁在呕气似的赌气之举。
歆儿是在与南又宁赌气?皇后心下难安,却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太子愿意娶妃,导回正途,总比继续与那南又宁暖昧牵扯来得好。
太子若是迎娶了太子妃,心性应当会沉定下来,东宫有了女主人,便能遏止许多祸事发生,这样一来,太祖年间曾发生过的男宠之祸,便永不可能重蹈覆辙。
心中百思掂量,皇后却依然无法直正心安,她就怕自己的儿子成不了一代明君,就怕太子声望会毁在一个少年手里。
如若有什么法子,能彻底除去南又宁,免除后患,那该有多好……
廊上灯火摇曳,望着眼前那扇门,南又宁心下沉重,几度抬起手,却又提不起勇气推开。
“公子,大人在里头候着呢。”捧着茶水的仆妇走来,替他推开了门,温声催促道。
南又宁紧提一颗心,缓步入内,目光在摆设简单的书房里梭巡一阵,随后在窗边看见负手而立的直挺身影。
每当望着父亲挺如松的背影,他的眼眶总不自觉地泛起湿润。
父亲前半生是武将,追随西凉大将军一同征战,打退南蛮军队,抵抗过西羌人的侵犯,火里来刀里去,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可不知因何,二十多年前迎来了西凉盛世之后,父亲放下了刀枪,竟当起了文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谈不上重要的礼部侍郎。
及长之后的记忆里,他罕少见过父亲畅快大笑,父亲总是端肃着面庞,行事有度,进退有据,这样的父亲成了他仿摹的对象。
“爹,孩儿向您请安。”南又宁喉头微缩,声嗓带涩。
南至坚转过身,在烛光映照下,那张俊朗却饱含风霜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慈祥,与往常冷硬的模样不太一样。
他三岁便被送往南方怀恩寺,逢年过节方有机会回皇京相聚,因此与亲族之间的感情淡薄,与爹娘之间的关系亦谈不上紧密。
可他明白,爹娘之所以送他到南方,是因深信圆通大师的那席预言,为了保住南家唯一命脉,不得不做出的割舍。
寻思之时,南至坚严凛的目光,亦在面前唯一的孩子身上细细端详。
他有过偏房与妾侍,亦有过几个尚在腹中,来不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儿,算一算,他至少失了不下近十个南家子嗣。
“大人手上沾的鲜血,造下的罪孽,多不胜数,因果循环,终将报应,每个人的命数,都脱不了因果,什么样的因,造什么样的果。”
彼时,圆通大师如此开示,并且劝他莫要再造孽,否则终将因应果报,家破人亡,甚至不留一个血脉。
他杀敌无数,从不畏战,沙场上视死如归,一片赤诚忠心,只为西凉王朝。
却不想,在忠义与生死之外,另有因果循环。
他本是不信,可随着那一个个尚未出世睁眼便死去的南家子,他终于信了,这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些死于他刀下的亡魂,所诉诸的另一种报复。
他信了,悟了,悔了,于是开始潜心念佛,并请求圆通大师为他指引迷津,即便明白躲不过因果,却也不至于祸延子孙,总有个解法。
大师本是推辞的,亦不愿泄漏天机,可在见到他真心实意忏悔起前半生的罪孽后,大师心生慈悲,便为他折福诵经。
不久之后,妻子竟怀上了胎,这次不是死胎,竟平顺地诞下一女。
“这孩子是女身男命,前世受过你的恩惠,今生前来回报恩德。”
当圆通大师为尚不足月的孩子观面相时,说出了这一席话,却教他几欲泪沾满襟,他从没想过自己半生戎马,却因杀孽太重,落到绝子绝孙的下场。
尽管没有男传承香火,可最起码仍有个南家的后代生长于世,将南家的血脉流传下去,他只能作如是想,安慰自己。
“南家终有场大劫,避不开,躲不掉,那是你造的孽因,必将获得的恶果。”
面对圆通大师此番预言,他一个大男人,见血不眨眼,见躯不掉泪,竟是怕得浑身直冒冷汗。
于是他向大师下跪,叩头请求大师为南家辟一条生路。
大师却言:“那是你的因果,无人能解,亦无神佛能挡,我能做的,只有为南家祈求佛祖悲怜。”
“不!大师,您能观星相,能测他人吉凶祸福,您肯定能为南家寻得一丝生机。”那时的他,长跪于地,
久久不起。
圆通大师终是不忍,便转眸望向另一侧抱着婴孩默默掉泪的韩氏。
他缓步来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模样清秀的婴孩面前,伸手抚过女婴的额心,以指尖在上头写下一个佛。
那女婴甚是乖巧,也不哭不闹,兀睁大眼回望圆通大师。
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纯净小脸,大师终是心软,良久方启嗓。
“施主,莫要把这孩子当女儿身养,她若生而为女,必定逃不过与南家齐灭的命运,她必得为男身,方番逃脱此劫。”
于是,为了帮南家留下一条命脉,亦为了不让自己唯一的孩儿遭受牵连,他对外宣称妻子诞下一子,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他辞退了南府一批下人,只留下信得过的贴身心腹,并在这孩儿年满三岁之时,假托寄养佛寺折福之名,将这孩子送往了南方怀恩寺。
此后,他与妻子谨遵大师所言,戮力发善,不贪恋官场名利,低调行事,只求自保,灾祸远离。
可随着日子渐长,孩子终是得回到南家相聚,可回来皇京之后,却又面对接二连三的种种试验。
“……爹,您在想什么?”南又宁的低唤,将南至坚沉浸于回忆的心神拉回现实。
他定睛转眸,望着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容,又望了望那一身的男子装束,心头不禁微微发疼。
身为人父,他当会不知,因着他们想为南家留后的私心,他们扼杀了这孩子原来该有的种种,强逼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过上截然不同的日子。
“又宁。”南至坚面色凝重的开了口。
“爹,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袁家那头反悔了?”南又宁罕少与父亲这般私下相谈,心知父亲肯定是为了她的婚事操劳。
“没的事儿,你别瞎。”南至坚安抚道,而后探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拍了拍,沉声道:“我知道,让你娶妻这是苦了你,你心底肯定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