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水(4)
“嵘?寡人的嵘!吾有血,血,有血嵘便会回来的!血……”
宫人们秉着气息靠近,生怕已经失去理智的秦王再度暴起,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们看的肝胆欲裂。
逐渐平静下来的年轻君王再次拿起宝剑,露出一个与当年陈仓山上一般疯狂的微笑,僵硬之中满是凄凉,随后他毫不迟疑割在左腕,瞬间血流如注,将石鼓染得惊心刺目。
大王疯了。
赢佋小的时候算是没有母亲的,他对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祭祀时散了一地的鲜血上,他的母亲,一名西戎舞女,被献给他父王的时候很是得宠了一段时间,然后理所当然的有了他,又理所当然的失了宠。那个甚至不通汉语的西戎女子不懂什么是喜新厌旧,什么是帝王薄情,她只知道,西戎的男人不会抛弃自己的女人,可事实是,因为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她被她的君王厌弃了。她痛苦,失望,怨天尤人,最终恨得麻木不仁,选择了报复。
西戎入侵,年幼的公子佋看着他的母亲被绑上祭台,看着他的父王兄长出征西戎,再也没有回来。
公子佋顺利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力劝先王亲征的大宗伯,接着任命还未出师的少年为新任大宗伯。谁也没想到年幼的秦王会是个暴君,他不信天命神灵,好强好胜,制定罪诛三族之酷刑,收编周朝遗民,扩地至岐,十六年踏平西戎。
这样一位君王,本该是可以保住秦国不必湮没于乱世,可正如世事难料,就连赢佋自己都不曾想过,会凭空出现一个公子嵘。
那人自称石灵,为王而来,与他相伴。
赢佋不屑一顾,孤身十六年,未曾求一伴,他早就不需要了。
他像养着一只讨人欢心的宠物那般待他,享尽荣宠却毫无尊严,君王想将这个高高在上的神灵变成听话的金丝雀。
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任由他将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像是当年与母亲在西垂宫,偌大一宫,独两人耳,竟也生出一丝相依为命的温馨感。直到某一日,深夜批阅奏章时没了为他续灯的人,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人已经一点一滴扎根心里,想要除去,一颗心必然千疮百孔,腐烂不堪。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身为君王,最忌情深,可一旦陷进去了,哪里还由得了自己?就像他只知道嵘走了,没有只言片语的,在他最满足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去,可他却连问自己一个缘由的勇气都没有。
明明那人已经将所有因果都摆在他面前了,他却偏偏要盖上一层轻纱,宁愿清楚的看着痛苦,也不愿意将所有真相宣之于口,心头一片血肉淋漓。
从当年陈仓山上盛气凌人的一劈,他的劫,就再逃不开了。
赢佋渐渐瘫软在冰凉的石面上,他想,若是死后做了鬼,是否还能见到他那只温柔多情的石灵?
哪知道,薄情才是最深情,多情往往最无情。
“唉……”一道轻柔的叹息,面色依旧温柔的公子微凉的手抚过年轻的君王血肉模糊的手腕,那里便渐渐愈合。
赢佋再睁开眼,有一瞬间恍惚,眼前景致并不陌生,骊邑之野。他思索片刻,终于清醒几分,这里,是他的梦境,确切的说,是他十八年前的梦境。
黄蛇自天而降,止于山阪,头如车轮,下属于地,其尾连天。
赢佋仰头望去,黄蛇却并未给他下达什么“神谕”,只是静静凝望着他,片刻后于天地间响起一道声音,温和低柔,莫名悲悯,“秦王赢佋,汝可知罪?”
赢佋气息不稳,嘴唇颤抖,“……嵘?”
那声音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温和又冷漠地作出评判,“汝罪有九:不信神明;不遵天道;不入轮回;不常因果;背负国运,却不控私情;手握生死,却不尊生灵;为神无信;为君无为;为人无情——汝之神灵必将弃汝。”
赢佋浑身发冷,颤抖着说:“为何?”
“为何不肯应吾?”
“为何不再见吾?”
“吾信神灵!”
“是嵘!”
我有自己的信仰,可我的信仰不要我。
明明答应过的。
为什么反悔呢。
“嵘。”
赢佋痛苦地蹲下。
许久,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的公子说:“大王,该自称‘寡人’。”
寡者,无二无匹最尊之人。
寡者,断情断爱无心之人。
他终于崩溃,哭得如同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
可他的神灵说:“大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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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然默默的笑了,他坐在平稳行驶的火车上,听着身边的年轻宪警激动地讲述这次空袭是多么凶险,火车是如何分毫未伤的冲出轰炸圈,然后在兴奋地手舞足蹈中,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的宪警软软的倒了下去,肖然看着凭空出现的俊美青年笑得眉眼弯弯。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些都是他温柔多情的石灵为他做的啊!
文物有灵。他一直知道的。
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肖然的手轻轻搭在木箱上,眼睛望着左前方的人,他低声说:“你看,快到家了。”
陈苍山,他们初见的地方。
嵘眨着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睛望过来,对着他一字一句道:“险些被你大卸十块的家?”
“你说什么?”肖然有点懵,不太能接受这个温柔到灵魂里的人毫无意识的鞭尸。
他的石灵大人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太友好,轻声转移话题道:“你都记起来了?”
肖然熟练的钻进人怀里道:“你问谁?肖然?还是赢佋?”
语气嚣张,态度倨傲,果然想起来了。
沉默一会儿,嵘说:“到陈仓……嗯,就是宝鸡,要换乘汽车运送,停留的时间会久一些,你想去陈仓山看看吗?”
肖然很惊讶他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嵘平静的看着他,那双温和淡漠的眸子透出点落寞,“不想吗……”
“当然想!”肖然答得太快,差点咬了舌头,下意识的捂住嘴巴低头,没看到那淡漠了千年的石灵清俊惑人的脸上绽开的笑容。
——————————我是跟自己吃醋的肖医生占有欲超强的分界线———————————
赢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吾不回去!嵘随寡人一起……一起回去!”
那道声音没再响起,在赢佋即将绝望的时候,那人说:“……好,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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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然跟着嵘轻车熟路来到陈仓山顶,此时有点后悔,嵘就那么轻飘飘的站在山顶,似乎随时可以踏风而去。而他甚至抓不住嵘的衣摆。就好像很久以前的梦里,嵘的声音无处不在,却不愿意让他看到一片衣角。
嵘身上是他那件未曾经受时光洗礼的玄色长袍,他背对着肖然一个人挡在前面,衣襟在风中飘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的盛气凌人的秦王的时候,他就是站在这里,桀骜的像一只妄想逃出铁笼的雏鹰,那时候,大宗伯说我乃陈宝雌石,得之称霸。”
嵘转过身,身上的纱披高高扬起,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你那时的眼神,就像现在这样,冷静沉稳,还有一点嘲讽,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当初那身倨傲不可一世的气势,半点也找不到了。”
“你的轻蔑真实地毫不掩饰,那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有如此大的力量吗?我也不知道,可我生来就是要被信仰的,可惜的是,你没有。那时候我想,没有信仰的人是做不了帝君的。”
嵘看着青年欲言又止的脸色,深深地看着他道:“你甚至连一个机会都懒得给,直接提剑将我劈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