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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衫和星空甲(30)

作者: 广式煲仔饭 阅读记录

傅千树怀中正是前两天岑惊鸣赠予的新画,起先很随手地将稿纸卷起,拿皮筋箍着丢给他,笑说“别沮丧了,丢就丢吧,再送你一张就是”,他铺平画纸,却像在万花筒里看到大千世界。回校后,傅千树特地托人帮忙装裱工整,吸取上回的教训,决定周末带到家小心保管。

图幅内只见金光破云,河上粼舞,自下而升的高楼耸立,雾气稀薄,正是将散而又未完全消逝的时候。这样写实又不失浪漫的笔触,确乎是岑惊鸣原先少有的。

傅千树语拙,只会说好看,说见到这幅画就由衷地开心。他一面催两个孩子快快洗手吃饭,一面不明觉厉地听着父亲的溢美之词,尽力多记几个字,想等见到对方把这些话告诉他,告诉他,他是如何为人所极力欣赏的。

树木又寸树:你当真没关系吗?

鸣涧:安心

鸣涧:[表情]

鸣涧:天气很好不是么我也挺想和你们一块去的

他发来一张从窗子向高空仰拍的蓝天。傅千树垂眸,听出他话语中几分失落,在相册中找了找,把不久之前拍的几张照片通通发过去。岑惊鸣却再没回复了。

“爸,”他突然问,“你不是常和协会里的叔叔阿姨见面么?”

见他点点头,傅千树揣着希望提议:“那能不能把刚那幅画捎去给他们看看?”

“可以啊,你不提我还想问呢,”傅爸爸欣然道,“是你学校的同学?几年级的?”

“F大油画系的,已经毕业有三四年了,”傅千树说,“他现在有自己的铺子,和原本所学关联没那么密切……不过我知道,但凡有一点点机会他都不会放弃画画的。”

父亲见他语气认真,便也敛容保证:“我会尽力而为。”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因为妈妈在厨房喊需要帮忙,傅爸爸就赶紧进去给她打下手了。见双胞胎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视机前,傅千树安下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把一直黑屏的手机倒扣着放在桌上。才过须臾,他又神经质地将它翻过来,解完锁停留在微信的对话页面,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要说岑惊鸣还是个很难缠的对象,看得出属于那种一旦谈恋爱就很投入的类型,当然并非有些人定义的轰轰烈烈,可细水长流地包裹起来的方式会让当局者知晓他是很难被放手的。有好几次他们仅靠挂着语音,各干各事,也能一直维持到手机发出低电量警告。

所以傅千树明白,一定有什么他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过,或正在发生。

岑惊鸣取笑他是小孩子,可真正面对小孩子时傅千树才摸得见自己毕竟已经一节节挺拔的骨头。他已经做不到毫无顾忌地让在乎的人为自己担心,但也有权利在对方产生同样想法的时候,主动向前走一步,来到他的身边,拥抱那难言之隐的秘密。

傅千树神游一般地摸上额头的伤口,短短数日,那里已经结痂脱落,露出微红的新肉了。

“妈,”他扬声说,“菜会多的那部分量帮我装起来好不好?待会我带回学校晚饭吃。”

“你不是明天上午才走吗?”他妈妈疑惑道。

傅千树借口说实验室有急事,心不在焉地吃完一顿饭,回房换了衣服踩上鞋,匆匆忙忙就跑出门去。

他很清楚正常情况下和岑惊鸣说话是不会那样的。正常的心情,应该像拧开瓶盖的可乐,咕噜咕噜地欢天喜地冒泡沫。现在却如同糖分过高的饮料洒到手上,怎么搓也搓不掉,洗也洗不净,只无限地感到难过。

☆、26 微光

“就知道你在这儿。”

岑惊鸣回过头,对来人端出一个笑容:“谢谢啊喻宵,否则的话,凭我自己联系不到私密性这么强的医院。”

“跟我客气,”喻宵用受不了的语调道,瞥他一眼,“去吃火锅怎么样?”

“你喊薛崇吧。”

喻宵这才摆明姿态,手搁在肘弯,指尖敲着,说:“你有个我很讨厌的毛病晓得吗,就是心肠太软——从一开始就没必要活成这么辛苦!你何必把他人的选择当成自身的过错?”

“人在世上,谁都辛苦,”岑惊鸣冷静地望向他,“喻宵,你性子要强,又顺风顺水,很难明白还有许多万死难销的伤痛。当然,但凡未曾亲身经历,就谈不上绝对的共情……可亲眼目睹以后,总会去想能不能帮上一点什么。”

喻宵如鲠在喉,半晌,只得叹了口气,学着对方的样子把身体压在生锈的护栏上。

岑惊鸣在抽烟,栏杆下方的水泥台处已经摆了好些烟头,垫着一张展平的面纸。这么心乱如麻的时候还在讲究细枝末节,不愿给他人落丝毫麻烦,所以岑惊鸣不愧是岑惊鸣,大约确实轻易无缘瞧见他真正落拓,颠倒神魂的模样。

这是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废弃阳台。很快晚上六点,虽说仲春白昼渐长,例常的配额也几乎耗尽,天光暗蓝。岑惊鸣手上的橘红烟火一抖一颤,灰尘扑簌簌地坠落,在这枯败的色调里,喻宵还是觉得他像一排黑键中的白键那样润泽鲜明。

余秋那件事,倘若换作喻宵,见前方无路,会掉头向其余地域找寻,而岑惊鸣却无法眼睁睁地注视他人被拖入野兽凶猛的罪渊。

“随你,三年多了,还是没变,”喻宵拍了拍他的肩,说,“但饭也得吃!火锅就算了,晚点出去找个地方边吃边从长计议吧。我现在要去联系几个媒体朋友。”

“你要谨慎些,”岑惊鸣想想,说,“余秋……毕竟是女孩子。”

喻宵苦笑:“乌合之众的尿性我能不清楚吗,能避免的自然尽量避免——不过,惊鸣,有些东西也是她必须面对的,包括你,你们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岑惊鸣点了点头。

“走了!”喻宵挥手道。

还是这么风风火火。他这朋友最厌麻烦,可倘若出手,就会锲而不舍地帮到底。

岑惊鸣敛眸笑了笑,他垂下手,让这一支烟自己慢慢烧完,傅千树送的镯子往下滑,磕在铁杆上清脆的哐当一声。他今日思绪事务,种种芜杂,甚至没能好好同对方说几句话,但愿他不要太生气才是。

想到傅千树就有了力量。手镯,项链,戒指——难怪人们会如此钟情于这类圆环状的物件。岑惊鸣拨弄着镯上木棉,让手镯箍住衣袖,一截一截地向内推了七八厘米,一直到无法再前进为止。就是这种感觉,像有弹性的橡皮筋,缓慢而微热地推进,终究把他牢牢套住。

他深深呼吸,片刻,岑惊鸣捡起台上的垃圾,团在掌心,走回过道,迈向余秋病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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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座是在你背后吗?”

坐在床上的女孩颔首,向侧边让了让,岑惊鸣抱歉地一笑,将充电线连着已经自动关闭的手机。屏幕中央开始冒起绿色泡泡,他想了想,没有忙着启动,而是倒扣放到床头柜的盆栽旁。

岑惊鸣将椅子拉过去,余秋重新坐直,她正用五颜六色的小纸片叠千纸鹤,每做完一个就放到大玻璃罐内。她似乎完全沉浸其中,但脊背绷得仿佛一根向两边拉至最大限度的琴弦。在空气的怔忡中他甚至几次错觉自己听到了危险的铮鸣。

他清楚余秋一定有话要说。

“还没来得及跟学长说谢谢。”良久,余秋才道。

从前有个词叫命如草芥,即使现代医学发展到目前的阶段,人体说脆弱也仍旧脆弱,油尽灯枯,有时可能就是瞬息之间。她被从边缘拉了上来,形销骨立,手腕处的伤痕犹如深壑,裹着厚厚的纱布。余秋一低头,侧脸和额前的头发挡住眉眼和大半轮廓。

她那会儿还不是这样的。聚餐吃烤肉时想方设法要离烧烤架远一些,因为升温的炭火可能损坏佩戴的隐形眼镜。总归不愿意戴框架的,说是呆板。哪怕熏出眼泪也会扭过头先擦掉,小口小口吃食物,穿着白毛衣整个过程下来都始终一尘不染。“竭力保持形象”大抵是小姑娘的特权,骄傲又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