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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48)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任刚下了决心,低吼道:“哥,我们没有班可上了。”

阿福又不合时宜地插上来:“哥,你已经没有职务了,让王市长撸下去了。”

任刚的口齿这时异常地流利起来:“哥,今天市里开人事会,就是要宣布建委主任的人选。八成,新主任就是那个老马。那天咱们从山里回来,你本来是清醒着的。一到了建委大院,王市长已经等在你的办公室了,见到你就一句话,你就昏过去了……”

刘清远反而安静了下来,轻声问:“什么话?”

阿福忽然又插进话来:“那个老东西说,你还有脸回来?你可把脸露到天上去啦。明天开会,专门讨论你的作风问题!就这样,你就晕过去啦。”

第33章 49

太阳就像是一片血红的床单,飘飘摇摇地被人甩在雪地上,继而融进雪堆里,看不见了。一股股刺骨的寒风从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冒了出来,挟带着雪霰向着阿炎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就像是跟她有着刻骨的仇恨,要一古脑地发泄到她们母子身上。

田田吃饱了奶水,本来勉强睡着了,却被雪粒打疼了小脸,睁开眼看到漫天的飞雪,又吓得哭了起来。

儿子的哭声冲散了母亲的恐惧,同时提醒着母亲的责任。阿炎拖着僵硬的躯体,趟着几乎埋没膝盖的积雪,走到悬崖脚下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大石头的后面虽然不怎么能避风,但至少挡住了雪霰的侵入,如果有野兽出没,也可以起到藏身的作用。阿炎吃力地捡起一根树枝,把里面的积雪拨开,露出下面一丛厚厚的荒草。阿炎心里说:“谢天谢地啊,我们家的田田有救了。”

她把儿子稳稳地放在草窝里,然后双手并用,把积雪往四周扒开,再全部堆到石头与山崖的空隙处,再用脚踩实,就做成了一个天然的雪屋。当她的四肢快要全部冻僵,费尽身上全部的热量和力气的时候,地下也出现了一张大大的草床,就缺一床厚厚的棉被了。

阿炎庸懒地在儿子身边躺了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感觉到身体内的仅余一丝暖气正化作一缕丝线,从各个汗毛孔里向外出逃,不肯做一刻停留。

是时候了。阿炎对自己说。

我可怜没娘的孩子。阿炎对睡在身边的儿子田田说。

我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啊。阿炎望着雪霰飞舞的天空,对着远方的清远哥说。

我那受苦受难的爹娘啊。阿炎对着山谷外面的村庄说。

我那多病的姨娘,我的表弟,我的凉粉摊,我的那张放在墙角的小床……再见了吧?也许,不能再见了。

儿子的身体动了一下,把阿炎从臆想中惊醒。他已经处于半迷糊状态,或者是想再哭几声的,但哭不出来了。

是时候了。阿炎对自己说着,奇迹般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棉袄先放在旁边,脱下毛线衣,套在儿子的襁褓外面。再脱下裤子,褪下毛裤,缠在儿子身上,再重新穿上自己的裤子——总不能光着身子呀,被人看见了怪羞人的哩。最后把放在一边的棉袄拿过来,再包在儿子身上。这样的话,儿子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球,除了两个鼻孔,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了。

阿炎现在只穿着一件秋衣,一条单裤了。她没有学到冷,只是感到无尽的悲凉和绝望。还有一个感觉是明显的,那就是全身已经麻木,似乎血液不再流通,思维也渐渐模糊,最后就连头皮也是麻的了,脑子里又开始出现幻像。

我可怜的儿子,你才来到这个世上这么几天,就要去了。阿炎想。

要是有人来到这里,能看到咱们娘儿两个,你要能撑到那个时候,那就好了。希望那个好心人能把你带走养大,再给娘修一个坟,那就更好了。阿炎接着想。

唉,或许……我的要求太多了,人要晓得知足呀。阿炎接着想。

然后,阿炎就睡着了。永远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睡得是那么安详,那么坦然,似乎那么无牵无挂,没带走一丝遗憾。

怎么可能没有牵挂呢?清远哥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常燕会不会饶过他?他的职务会不会受到影响?儿子是跟自己到那边去相依为命,还是继续在这个世间受苦?

这些问题没有解决,阿炎还是牵挂和遗憾的。但没有办法了,她自己甚至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没有办法承担这么多的问题,也解决不了。那就留给老天爷吧,老天爷是无所不能的,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

这就是阿炎解决问题的所有办法了。于是,她就不再有什么牵挂和遗憾,像是挑着重担走了一万里路,终于把担子卸下来了似地,轻松地进入了梦乡……

王家旺赶着羊来到这块大石头后面的时候,就看到了阿炎这样一副酣然的睡态,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雪球,那神态安详而迷醉。

抬头再看,不远处高高的树杈上挂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正在阳光下恣肆地飘扬。

王家旺歪着头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叼着烟袋的嘴角都有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赶快去巴咂几口,那烟袋飞出几点火星,就此熄灭了。

这么好看的一个大闺女,不,简直就是画上的仙女啊,怎么会冻死在这里?

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的王家旺,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没有上过学,没有听过外国的童话故事,而老年人讲的狐狸精和田螺姑娘、七仙女的故事啥的,又跟眼前的情景毫不搭界,找不出来任何理论根脚。

这么大的雪,穿这么单的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大雪球,睡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里——娘啊,要是你给我送个仙女当媳妇,也不该送一个冻死的仙女吧!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仙女情里的雪球一动,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哭声,那哭声嘹亮如军号战鼓,直冲阳光灿烂的云宵。

王家旺一大早被雪光的映照和茅棚里的羊叫声所惊醒,就不打算再睡了的。他走出房屋,上茅房撒了一大泡宿尿,就准备要上房扫屋顶的积雪了。在撒尿的时候,王家旺很满意甚至惊奇自己的生命力之旺盛。他发现自己刚拉开裤子,双腿间的那个小家伙就像军人出操一样立刻站得笔直,昂头向天,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蓄势待发。当然,这里面也有憋了一个整晚上的原因。一到冬天,村子里的人们都习惯把夜壶拿到卧房里去,放在炕头边上的橙子上,以备起夜,用不着穿衣下炕,到外面受冻。但小年轻人一般不会这样做,他们可以憋一个晚上,到天亮了一起解决。在年轻人的心里,在屋子里摆夜壶那是老年人的事,用夜壶那里年纪老了不中用了的标志。

一泡尿都憋不住,不中用了呢。

所以,尽管村里的小年轻早已经把王家旺列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但王家旺是不这样认为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老年人,他能拿出来最有力的明证就是不肯用夜壶。其实,王家旺才四十岁露头,本来就不属于老年人的,只不过没有女人照顾,胡子拉沓破衣烂衫地,被村里人强行归入到老年人行列里去罢了。婶娘答应过娘要照顾狗蛋,也确实没有食言的,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甚至婶娘还把自己娘家的黄花大闺女介绍了好几个给侄子相看过,但人家姑娘嫌王家旺孤身一人,怕嫁过来受了气没有相帮,或者生了娃没有帮着照看,主要是看到他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屋,就各自找个理由退缩了。是啊,婶娘家里也有几个娃张着嘴等着吃饭的呀,婶娘就算是要照顾侄子,又能照顾到什么地步呢?也就是不让他冻着饿着就是了。

所以王家旺就一直打光棍,到了三十岁以后,也就慢慢地熄了成家立业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