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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38)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第23章 39

阿炎见到刘清远进门的时候,嘴角抖动得像是风中的落叶。嘴角抖着抖着,就哭出声来,大颗的泪珠顺着腮边滑落。

那泪珠晶莹剔透,不是连成串流下来的,而是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很有重量地落下来,带着活生生的情绪和积压太久的情愫。那情绪和情愫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除了刘清远之外谁也读不透的,这里面蕴藏着丰富的概念和符号,它们的最深层次含义是思念、是委屈、是诉说,也是幽怨。那泪珠一颗颗地带着重量和质感落下来,落在胸前的花包裹上,砸得扑扑有声,像是三伏天的午后下起一阵暴雨的前奏,雨还没有形成气势之前,先有一串串硕大的水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砸在积起厚厚的浮土上的那种感觉。

王连甫站起身来招呼刘清远:来啦。你看这,让我怎么说呢,唉……。又转过身去劝慰阿炎:这不就见着了嘛。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就好。你看这,咱们说好了见面不要哭不要闹的,怎么这人还没进屋就哭天抹泪起来啦!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塞到阿炎空着的左手中:快点擦擦快点擦擦。不哭了哈,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刘清远把脑中的戏台强行拆除,只留下舞台上的主角顾阿炎母子,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这样想着,放开了支着门框的左手,屋里的情形也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不再重叠不再模糊。

他的大脑开始恢复工作,先是命令双腿完整地跨进屋里,再命令身体侧转,同时命令右手关上房门,再命令双眼重新抬起,射向阿炎怀中的包裹。

襁褓中的婴儿只露出半张小脸,全身和鼻子以下的部分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地,密不透风。孩子睡得很沉,阿炎的哭声和王连甫的安慰声都不能惊醒他,只管沉沉地睡着——这个让他刚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喧嚣世界,还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揪心,可以让他放弃睡眠。

望着那半张裸露在襁褓外面的红扑扑的小脸,刘清远的整个身心都要酥软了,心脏甚至都要爆炸开来——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啊!父子首次见面的心情,真的让使用任何字眼来描述的试图都变得苍白和徒然。

刘清远张开嘴,说出了自他进门来的第一句话:“阿炎,你……你怎么来啦?”话一出口,刘清远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一根若断若续的棉线,被人用力从喉咙里扯将出来,干涩而低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质感,仿佛从唇间一溜出来就跑掉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虽然刘清远的声音如此低沉干涩,但阿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立刻停止了哭泣,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脸。她没有听明白刘清远这句问话背后所隐含的惊诧和薄情,也不想去探究,对于半年多没有见到的亲亲清远哥,只要他开口,说什么都是天籁纶音,都让他欣喜若狂激动万分。

阿炎说话了,话音里还带着刚才没有完全结束的哽咽:“是……是连甫哥哥的叔叔到我姨家来,告诉我姨说你已经处理完城里的事情,想我们娘儿俩了,让我们来找你的。”

刘清远大吃一惊:“谁?谁是连甫的叔叔?”

王连甫吭吭吃吃地说:“是……副市长王有良。”

常燕坐在老侯的身后,一肚子狐疑,连珠炮似地提问,可老侯只管专心开车,除了一句“领导身体很好,你妈也很好。有什么事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只管奉命来接大小姐回家,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其余的话什么也不说了。

车窗外的雪片如席,依然飘飘洒洒无止无休。老侯怕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结成冰,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档,刮得冰冷的玻璃吱吱地怪叫,与车轮辗雪的声音合成二重奏,让人听起来焦躁不安。

几十公里的路程,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艰难跋涉,满身泥浆的轿车终于完成这次接送任务,气喘吁吁地钻进滨海市干部家属大院,停在行署专员常明发家的门前。

常燕没等车子停稳,推开车门钻了出来,一阵风地冲向客厅,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已经穿门而入:“爸爸,什么事啊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天啊……这么大的雪!”

小刘遨听到妈妈的声音,跑着出来开门,嘴里嚷着:“妈妈妈妈,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常燕来不及理儿子,只客往屋里冲。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燕啊,想着换鞋,看你带进来两脚泥。”

父亲常明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从常燕进门、换鞋、脱大衣、走到跟前坐下,一直沉默不言。直到常燕坐稳身子,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刚要开口发问的时候,常明发才摆摆手制止了女儿,顺手把一沓照片往茶几上一扔:“看看吧。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都是怎么回事?”

刘清远怔怔地看着老同学王连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叔叔,何况还是我的老上司。你能不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连甫沉吟了片刻,唉了一声:“老同学,你不要怪我。你知道的,我全家是从外地迁到王庄的,那时我才五岁。我父亲和叔叔都是我党隐蔽战线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地下党员。我父亲很早就牺牲了,叔叔才让人把我和母亲送到王庄,咱们才一起上学直到长大。叔叔的身份绝密,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叔叔被分配到滨海市工作,但没有接到组织的命令,身份还是不能公开。我没有考上大学,还是叔叔悄悄地通过组织给我在市里安排了工作。这一点你始终觉得奇怪,也问过我是通过什么路子当上招待所所长的,我都含糊混过去了,就是因为不能透露叔叔的身份。现在□□都结束了,也就不怕告诉你了。”

刘清远张大了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既然说开了头,僵硬的舌头也似乎变得灵活起来,王连甫继续他的讲述:因为做了半辈子的地下工作,虽然已经进入国家建设战线,但叔叔谨小慎微的性格和低调隐晦、不显山露水的作事风格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建委工作上难免放不开手脚。你刘哥和韩得宝年轻,做事雷厉风行,看不惯叔叔的作派,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那一阵子,因为刘少奇的倒台,举国曾在地下战线工作的老领导都受到牵连,开始夹起尾巴来做人,叔叔更是不例外,对于你们对他老人家的明整暗治都一让再让,甚至忍气吞声得过且过。刘哥,是你和韩得宝做的太过了,不给叔叔一点余地,搞的他九死一生,这才留下这么大的这么深的积怨,以至于十年后风水轮流转,得以集中暴发。

是的,叔叔恢复工作后,抓到韩得宝的痛处和把柄——这也是他自作自受,也正是你刘哥想要的结果,不是吗——把他搞了下来,弄了进去,看来这辈子想翻身是难了。你再回头想想,跟着韩得宝这些年,刘哥你有没有做过亏心事,有没有对我叔叔暗地里落井下石?叔叔知道你或许是迫不得已,或许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进入领导层实现自己多年的理想,同时想到我和你从小光屁股长大的特殊原因,当然还有常主任这层关系,就想就此罢休,不再追究了,只要你肯认清现在的形势,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但刘哥你聪明半生,走上领导岗位后得意十余年,也许是走的太顺了吧,也就只顾得一路高歌,看不到路边的风景,前途的风浪喽。

怎么讲?刘清远这一下似乎完全清醒过来,目光也聚拢起来,投向自己的老同学。

王连甫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我叔叔恢复工作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在影剧院见过面了,后来还开过一次碰头会,他的身份你也完全清楚了,别说他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就是作为一个老领导,这场面上的事你就真的一点敏感度都没有?你就没有想到过要主动找个机会向他老人家去汇报一下工作,哪怕只是对你以前的所作所为道一声歉啥的!你不去向他主动汇报,他又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