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寒雪(12)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在第一招待所的洗手间里换好新衣服,阿炎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很久,都有点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天啊,同样一个阿炎啊,为什么穿上不同的衣裳,就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呢?

这里可真是一个高级的大地方啊,连厕所里的镜子都这么大——阿炎在乡下老家也有一面镜子,但那是用两个鸡蛋换来的一面小圆镜,就像玉米面窝窝头那么大。尽管如此,那也是阿炎的宝贝,因为同村的姐妹有很多人连这样一面小圆镜也没有,都是对着水缸梳头的哩。阿炎一边抻抻衣角拽拽衣袖,一边在大镜子前扭来扭去,舍不得离开。这时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招待所的服务员)进了洗手间,奇怪地看了阿炎一眼,阿炎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提着换下的旧衣裳跑出来。

阿福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吸烟,见阿炎出来,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嗯,跟七仙女差不多哩。”

阿炎的脸更红了:“阿福哥,不许你瞎说。……你真觉得好看?”

阿福笑了:“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长的好啊。”

阿炎哼了一声:“又来取笑俺乡下人啦,不理你了。”

阿福不笑了:“呆会儿见到王所长,可不敢说是从乡下来的啊。你很聪明,有些事不懂没关系,只要多看几眼,就会了。”

阿炎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连甫打量着坐在简易沙发上的阿炎,莫测高深地笑着。阿炎见这位领导不说话,愈加紧张地不行,要不是手里捧着玻璃水杯,早就用手去拧自己的衣襟了。

阿福见王所长不说话,就有些着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上去,划着火柴给王连甫点上:“王所长,我们刘科长说了,您要是帮了这个忙,改天他请你去吃海鲜哩。”

王连甫往椅子背上一靠,吐了一口烟圈:“阿福,这位顾阿炎同志,真的是刘清远的姨表妹?”

阿福笑笑说:“瞧您说的。这表妹还有乱认的?”

王连甫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跟你们刘科长是老同学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在滨海市里还有这么一个姨妈啊?”

阿福说:“我跟刘科长是一个村子的,这个我比您清楚。他的姨妈原来是跟姨父在部队上的,后来姨父转业到咱市里工作,姨妈当然也就跟着搬到了滨海。”

王连甫“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恍然大悟。

常燕收拾完餐桌上的碗筷,拿到厨房里,三下五除二地涮洗完毕,擦干双手,走到客厅里,去摘衣架上的提包。小刘遨在奶奶的怀里扎撒着一双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妈妈,抱抱,抱抱!”

奶奶轻轻地拍着孙子的后背:“乖乖,别跟妈妈闹,妈妈有正事去做,回来给咱们家的乖乖带糖吃。”小刘遨不听奶奶的利诱,依旧嚷:“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刘清远坐在沙发里说:“还要到团里去住?不能在家陪一晚上孩子?”

常燕没有正面回答刘清远的问话,却对着小刘遨说:“儿子不闹哈。妈妈真的有急事,这几天团里连夜排演《红灯记》,有几个唱段还要再完善一下。等妈妈忙完这几天,带我们家宝宝去逛公园,好不好?”

奶奶忙说:“你有事尽管忙去,工作要紧。孩子看不见你,也就不闹了,你赶紧去吧,别误了工。”她不会说别耽误工作,就按老家的说法“别误了工”。

常燕就对坐在沙发里的刘清远笑了一下,算是表示歉意,把皮包挎在肩上,去门口换鞋子。

刘清远也站了起来:“正好我今天晚上有兴致,就陪你去看一下你们的排演吧。”

第5章 戏里戏外

13

常燕倒没有欺骗刘清远,京剧团里真的有彩排活动。在炽亮的瓦斯灯光下,舞台上正在进行一幕幕的唱腔和身段调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台下偌大的观众席上孤零零地坐着刘清远和司机阿福,两个人指间都夹着香烟。刘清远不动声色地盯着舞台,阿福一会儿看看舞台,一会儿再转过头来看刘清远。

舞台上灯光忽然一暗,幕启:北风凛冽。四个日寇宪兵巡哨过场。李玉和手提号志灯,朝气蓬勃,从容镇定,健步走上。

李玉和唱西皮散板:“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风声。常燕扮演的铁梅挎货篮迎风而上,向着“李玉和”很清脆但略带迟疑地叫了一声“爹”,同时眼神向台下观众席上扫了一眼。

站在舞台边沿的导演眉头一皱,想要叫“停”,但又忍住了。

台下的刘清远嘴角一撇,双手抱在胸前。阿福嘿嘿地笑了起来,并随着舞台上“铁梅”的目光向刘清远扫视了一下。刘清远轻轻地问:“阿福,有什么好笑?”

阿福说:“嫂子这一扮上可真好看。她在唱戏的时候还不忘看你一眼哩。”刘清远的嘴角又是一撇:“别废话,看戏!”阿福嗯了一声,就不吱声了。

台上的李玉和回答一声:“ 哦。铁梅!”按照剧情,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铁梅”围上,却又不按剧情地顺手摸了一下常燕的脸蛋儿,眼里爱意横陈:“今天买卖怎么样?”

铁梅慌乱地一躲,再向台下扫了一眼,却忘了后面的台词。

导演举手叫停,问常燕:“你今天怎么回事啊,神不守舍的?台下跟你同来的这两个人是干啥的?”说着下巴往台下一努。

常燕低声说:“是……是我爸爸的部下,我爸爸让我带他们来瞧咱们彩排。我……我没事,就是儿子病了,不大能入戏。”

导演哦了一声,向台下谄媚地笑了笑,扬了扬手。刘清远不加理会,阿福却兴奋地也对导演笑笑,扬了扬手。导演就对“李玉和”说:“你也是的,给铁梅围上围巾也就是了,干嘛还要摸一下脸?多此一举。”台下的刘清远和阿福坐在观众席中间一排,离得远,听不清楚导演在说什么。但台角的琴师听到这句话,都会意地讪笑起来。

“李玉和”有点不自然地说:“这不是能更好地体现伟大的无产阶级同志感情么。”

导演挥了一下手:“闲话少说,有革委会的领导来观摩我们的彩排,常燕,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演啊。开始吧!”

常燕稳定了一下心神,开始入戏:“哼!宪兵和狗腿子,借检查故意刁难人,闹得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买东西。”

“李玉和”愤愤地:“这一群强盗!”

“铁梅”深情地:“爹,您也得多留点神哪!”这一句念白说的字正腔圆,常燕已经完全“入戏”。

“李玉和”也渐入佳境:“好。铁梅,你回去告诉奶奶,说表叔就要来了。”

“铁梅”愣了一下问:“表叔?今儿这个表叔是个什么样儿呀?”

“李玉和”故作神秘:“小孩子,别老问这个啊。”

“铁梅”俏皮地说:“回去问奶奶!”蹦蹦跳跳地跑下台去了。

“李玉和”望着“铁梅”的背影:“这孩子!”

台下的阿福看的有些生气,屁股一抬,嘴里骂道:“我操,刘哥,我看这个李玉和有点欠揍。”

刘清远伸手把他按在椅子上:“慢慢看,不要着急,好戏在后头哩。”

在后台化妆间,常燕想给“李玉和”说明在台下坐着看戏的那两个人有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但今天因为是彩排,每场戏都跟得很紧,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锣鼓声中,很快进入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

黄昏,听到敲门,铁梅激动地说:“我爹回来啦!”开门亲热地叫一声:“爹爹!”……

李玉和唱西皮流水:“在粥棚正与磨刀师傅接关系,警车叫跳下来鬼子搜查急。磨刀人引狼扑身掩护我,抓时机打开饭盒藏秘密。密电码埋藏粥底搜不去”……

铁梅说:爹,您可真有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