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齿虎不能微笑(12)
李妈拿着罐子走回屋里,海里已经哭不出声了,李妈把罐子给她,说:“你不能怨你石风哥,他不容易,袁爸不在了,袁娘也这样了,今天中考成绩下来,他也失利了,考不到外面去的。他负担重,正好外头有个舅舅,外面的医院好,能看好袁娘是好事儿啊。”李妈把海里的眼里抹去,李妈说,“海里,人活着这辈子是最不容易的,有很多很多的无可奈何,你不能怨,你得盼着别人好……”
海里眼泪依旧吧啦吧啦的掉,她接过罐子,把罐子打开,摊平了掌心,从罐子里倒出了两三颗玻璃糖。
玻璃纸在手心里晶莹透亮。
从这一天开始,海里有了挂念,有了心事,有了悲伤……不知道岛外的世界是不是发展的特别迅速,海里的记忆在石风走得那一天就变得异常缓慢,在缓慢的记忆中,外面的一切都变得好快。她时常站在院子里望着对面再也没开过大门的袁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望着,明明知道里面住着的人已经不在了,明明知道他们不会在回来了。
果真,石风和袁娘这一走,真的就没再回来。
有时候石风会打电话来告诉他们的近况,李妈接的电话,通常会在最后的时候喊:“海里啊,你石风哥哥的电话,过来接!”
海里会说:“不要。”
李妈总是骂她,说她怎么就这么记仇,小时候的仇到现在还记着。海里不吭声,望了一眼对面大门紧闭的袁家。
时间过得是很快的,连袁家的院子里也开始长满了杂草,房体开始被剥落下石灰,袁家旧了,老了,破了,海里个高了,上中学了,开始扎着简单的马尾辫了,开始骑着自行车独自放学了……
李妈每次都喊:“你石风哥打来的电话,你接不接!”
——不要。
不去接他的电话,不去打探他的消息,憋着一口气,海里固执地成长着。
穿过那一拨又换了一波的田埂,真是孤零零的年纪。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涌炀岛建起了大大的海港,不知道是谁下了政策,在涌炀岛上发展起了旅游业,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老板,在海边建起了豪华的海景酒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块一块的田野不见了,变成了宽阔的马路,连绵的山峰上开始出现了来来往往的索道,一家家的农户盖起了三层楼房,刷白了墙壁,用巨大的招牌树在门口,写着“XX家农家乐”。
在海里读高中的时候,李爸买车了,李妈不再穿贝壳项链了,家里雇了两个厨子做起了农家饭店,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也被拓宽了,拓宽的那天,终于是把袁家的旧房子拆了,李妈特别把这件事儿告诉了石风,但电话打过去,却是石风的舅舅接的,海里不知道这拆迁的钱最终是给了石风还是给了石风的舅舅,她只知道,对面的袁家轰隆一声被铲平了,她穿着校服,伫立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袁家破旧的墙体被移位平地,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观看一场葬礼,铺天盖地的纸钱都像是焚烧的纸钱。
以后,连想念都无处安放了。
因为旅游业的发展,村子里的人纷纷致富。尤数王冬家干得最好,租了船出海捕鱼,开起了海鲜加工厂,新鲜的鱼仔打捞上来,进厂加工,变成了真空包装的零嘴速食。到高二的时候,王冬成为了岛上有名的富二代。
橘子汽水和玻璃糖在岛上已经不是稀罕货了,从BB机到大哥大到智能机到iphone街机,成为了这几年飞速发展的指向标,岛上冷冷清清的沙滩也在逐渐被扩大面积,慢慢地支起了太阳伞,慢慢地变成了都市女人来休假的比基尼秀场。
很多东西都变了味道,但奇怪的是,远去的记忆却始终经久不衰。
海里赤着脚,闭着眼躺在礁岩上,海浪凉爽地袭来,扑打在凹凸不平的岩缝里,礁岩上叮满了海螺丝,穿着比基尼的都市美女们披着丝绸围巾,戴着墨镜一扭一扭地踩在礁岩上,兴奋地回头喊:“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螺丝诶~”
海里皱眉,眯起眼,抬头扫了一眼款款而来的一群比基尼女人,嫌她们扰了自己的清净,翻了个身爬起来,拍了拍裙子,向更远处的礁石走去,刚起身,就听到后面传来王冬的叫喊:“嘿!李海里!”
海里拎着帆布鞋回过头,看着王冬挽着裤腿,满身肥肉地从一块礁石上跳到另一块礁石上,向她跳过来。经过那群比基尼女人身边时,王冬瞟了她们一眼,立马羞红了脸,惹来她们的一阵轻笑。王冬面红耳赤地追到她身边,海里斜了他一眼:“出息。”
王冬用手背擦擦自己通红的脸,辩解:“她们穿得太少了!”
海里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头的礁石走去,王冬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通知单下来了吗?”
“嗯。”海里点头。
王冬就不说话了,默默地跟在海里的后面。
海里寻了稍微平坦的礁石坐下,把帆布鞋放在自己的身边,风打过来,把长长的头发吹得凌乱,乱七八糟地扑在脸上,海里向后甩甩头,遮在面上的头发又被扫到脑后去,随着海风上下扑打。
王冬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八年过去了,八年的时间让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海里好像还是小时候的海里,长发,时不时会绑着两条麻花辫,别的大姑娘绑起麻花辫来特别村气,但海里绑着麻花辫的时候就是漂亮,好像她天生就应该绑这样的发型的。八年的时间,她出落得越来越安静,就像现在,她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就能坐很久,坐到开始日落,一个人提着帆布鞋走到岸边,拍去脚底板上的沙子,套上袜子,穿上鞋子,往家走。
她比同岁的姑娘更安静,眼珠子黑漆漆地望着你,被她一望,就会说不出话来。
王冬把自己的鞋子放下,坐在海里身边,他说:“你终于考到袁石风的城市去了……”
海里的头发上下扑腾,转过头,冲王冬浅浅一笑。
海里很少会对他笑,但这一笑,让王冬特别酸涩。
似乎……海里在八年的时间里,一直不声不响的等待着这个时刻。海里能考到985重点高校让李爸李妈特别高兴又特别舍不得,但想着正好袁石风也在那里,海里有什么急事他们这么远赶不过来的时候也有袁石风可以照应下,李爸李妈又稍稍欣慰。
李家爸妈忙着收拾行李,想着海里开学得亲自送她过去,顺便和许久没见面的袁家母子见见面,这俩老人表现得比海里还兴奋。
李妈使劲地塞行李,冲客厅喊:“海里,打个电话给你石风哥,告诉他我们明天九点到服务站,让他到那里和我们碰头!”
客厅里很安静,没有得到海里的回答。
李妈叹了口气,念叨:“哎呦,小时候的仇现在还记着,太小心眼了!你过去之后,我们离你远,有什么事还要你石风哥照顾你,你不能这么没礼貌的。他离开之后,你是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他过,你还记得他的声音不?”李妈一边说一边往客厅走,走到客厅门口,立马不说话了,看到了呆呆的握着电话的海里。
海里转过头来看她:“电话多少?”
李妈一愣,大抵是察觉出海里的表情有些紧张的,她觉得好笑,觉得海里到底是孩子性子。
“在电话簿里记着,自己找找看。”李妈说,往回走,继续收拾行李去了,还不忘叮嘱,“告诉他明天早上让他到服务站和我们碰头啊。”
李妈走出客厅后,海里把茶几下面的电话簿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看到了“石风”两个字。
海里记得,在初中一年的暑假,她悄悄地翻开电话簿,一行一行地找到他的名字,握着电话筒,死死地盯着那几个数字,死死地看,按下一个0,按下一个5,然后……又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