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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山云霰(11)

作者: 瓜仁草 阅读记录

他们,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五年时光,将熟悉磨化为陌生,足矣。

“……东君阁下,别来无恙。”最后,她只是淡然垂眸,不去看那少年。她知道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怎样的情绪。她心中已生怯意。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么。”他的声音倏然降至冰点,如她所料。

看着那少女垂眉敛息,并不回应自己伸出的手掌,苏惑不由慨然道,“阿荧,我不会想到你竟然变了的。”这句话,比什么名刃都狠,轻轻一瞬就捅进越荧心脏最软弱的角落。

有那么一霎,她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在轻颤;但很快她稳下心神,仰头定定道,“是的。我变了。那又怎样?”

如果不变,可知不变……我……又会怎样?

“那你是想要我这样称呼你么,云姬阁下?”

“当然,师父吩咐过这是基等应循礼仪。”她毫不退让。

“那么,云姬,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苏惑冷笑道,“你愿意同我走么……和我,一起离开?”

他逆着光的面孔看不清神情,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那微笑中的漠凉之意。

她为这句话中所含之意震怔,竟有些不敢深究。

“和你……离开?楚国么?”她轻声自问。

编钟雄浑凝明的乐音合着巫祭祝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她脑中织起一张盘曲凌乱的天经罗纬图。

“……我……”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对么。”他用似乎很轻松的口吻接道,“你那样同我说话时,我就猜到你的选择……不用说了。”

他们相对无言良久,依旧无人打破沉默。

其实这一刻,在越荧初至楚地时,幻想了很久。她想那时那个还未曾知晓命运与爱恨的女孩儿一定会撕开宽大的裙摆毫不犹豫地牵着他的手跑向远方。

那里没有云梦泽潮湿的冷雾,也没有邈山终年不散的云霰。

那该是一个有光的地方。

她等了五年。明白得越多,心里便越发地清楚自己已经入了一场走不脱的局。她如今的身份要她怎样也不得逃离这座华贵的囚笼了。

“……我要做楚国的太子妃了。”越荧说。

“……我也要娶妻了。”苏惑说,“齐国的环姜公主,你听说过么。”

“恭喜你,是中原著名的美女呢。”

……

两个人的对话愈发艰涩起来。

“……母亲总是说你很听话。”苏惑道,“或许这一次,你该听一听自己的话了。”越荧只能不语,心中却有所触动。

“时候不早,我这就走了……这次走得匆忙也不及带什么贵重之物,这卷画你先收下,当作我的贺礼吧。”苏惑将背缚竹筒递给少女,在她接过的瞬息紧紧握住了那只纤秀的掌心。

等我。他用暗语传声道。

女孩儿怀抱竹筒委顿在地,彷如失却了全身气力——那一握之下简直要将她的力道全部抽空……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她不知靠着树根休憩了多久,就听见窸窣的软靴声停在近旁。

“你在这里睡觉。”商臣冷漠的声音远远从头顶处传来,“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

“今日并非朔望之期。”她也冷冷回道:“阁下有什么急事么。”

“你该站起来同我说话,垂头丧气成何体统。”他说,“而且你该称我为…殿下。”

她一惊,抬脸正好对上他幽邃的桃花瞳,那里开始泛出腥红妖异的预兆。

“仅此一犯,下不为例。”他冷冰冰道,“否则即使是太子妃,也不能保证什么的。”

第10章 节九·香颂

环姜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獐子这种动物。

“原来竟是鹿呀……”她轻轻地道,有些失望的意思。

那个卖獐的少年看着她,脸却有些微红了。

齐国国风开放,少年男女很早便知道异性的概念。看见那黧黑俊俏的男孩儿这般表情,环姜心里很受用,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但她却嗔怒道,“谁让你看我的脸了?来人啊,把他带下去!”

看着那少年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反而扑哧一笑,乐道,“你也知道害怕啦?怎么,以后不准再猎捕还未长角的幼鹿,懂了吗?”她又将手伸入笼子去抚摸獐子柔顺的皮毛,“这次就先放过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一旁的侍卫将一袋碎金子塞入少年怀中,挥挥手打发他走。那少年却不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泪都要流出来了。

“还嫌少吗?”环姜皱起眉依然是那样漂亮,“这些可是金子啊,足够买几头小鹿了!”

“你是笨蛋么。”一个男孩儿的声音清冽道,“是够买四只幼鹿。但可买不到这只獐子。”

环姜闻言内心一时怒气上涌,转身便道,“住口!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想要买下这獐,起码还要再付三倍的价钱。是吧,小哥。”苏惑继续稳稳对那卖獐少年道。

少年连连微笑顿首,双手合十于顶向苏惑致谢。

这便激怒了环姜。她看着身后黑衫的少年人,分明长着那样美丽的容貌,嘴巴却这样恶毒,一点都不给女孩子留情面。

“我出五倍的价钱!”她扬起下巴尖,示意侍卫将钱袋递给卖獐少年,看他笑容满面地收了钱财,将地摊上的其余物什拾掇一番,留下笼内獐子径自去了,这才转回来要挟般看着那个黑衣少年。

“怎样?”她说。

“很好。”他说,“你被骗了。这根本就不是獐子。”

环姜只觉得自己今天定是遇到了克星,否则脾气怎么会无缘无故三番五次地失控。

“父亲!”她甫一归王府,着回宫衣便向公子潘抑抑道,“今日游街竟遇上一个怪人……他轻贱环儿呀!”她摇一摇男子的臂膀,很快发现了他的神情不同于常。

“父亲可要为环儿做主!”她又切切道。

“……知道了……好女儿……让父亲静一静……”公子潘努力凝聚思绪。

这件事太过蹊跷!邈山怎可能因东君常年缠绵病榻便随便派出一名祭司辞退婚约?!但那祭司又确实怀揣东君绶印,湘君礼符与湘夫人手记也货真价实……当真便是辞婚?两年前分明那样诚恳地作出许诺,而他又在那祭祀大典上留意了那男孩儿——是双方都很满意的事了,怎能说变卦就按他们的意思而行呢?

越想越是满腔怒火,偏生宝贝女儿还在一旁凑热闹,男子的头大了……若不是因为环儿,有必要这样困难么?这个女孩儿精灵一般,在齐国年轻一辈的嫡系女子中,聪慧美艳无人能出其右。当初便是因为觉得凡俗之辈配她不上,恰邈山湘夫人有意,就排除众议将环姜订予东君为妻了。

那时少女已经貌美非凡,许多国家的使臣已开始向父亲齐王提亲,父王也多番征询过自己的意思——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孙女的,不愿随便把她塞给一个公子王孙。

环姜古灵精怪,当然谁都不要嫁。还是作为父亲的吕潘好说歹说让她同意“试试”邈山的这门亲事,这才一锤定音。现在可好,谁能料想东君居然会久病昏迷不起……那可是邈山少主!教人如何轻信?

女孩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父亲的别馆。她看着父亲愁肠百结,只道自己心情更烦闷,索性自个儿捡了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罩在身上就从偏院小门溜去了后山。

她没有忘记用细绳牵了那只至今未弄清是鹿是獐的动物,两个结伴走了一路,也顺道看了一路空山雾霭、寂林霰雪,心绪方才有所缓解。

……哼,希望要嫁的那个人不要像他一样讨厌才好……像他那样好看倒是可以……如果他能像表兄一样,温和一点就完美了……这世间果然没有完美之人的存在啊……

半天过去了,环姜才发觉脑子里想着的事,几乎都和“那个人”有关了。她的小脸暗红一下,板正了面孔来又自言自语道,“环儿,不可以这样啊。整天想着一个人,你会变成华阳公主一样的怨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