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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鲋记(42)

作者: 冬小树 阅读记录

清逆应是头一次进来,他蹲下身从一地狼藉里捡起半卷烂经,放在手中轻轻拂去浮灰。秦晋看见,莞尔叹道:“所谓正邪相依,有时人心之变不过在一念间,当日众派攻山,存的是正义之心,行的是禽兽行径,大师即是领袖,对此是否明晰?”

清逆无言,走去石床边望了望那倒垂白练,上头无字,问道:“这又是做何用处?”

秦晋一眼瞟去,转身端过蜡烛,推了把楚陆恩,道:“外头天色将晚,只把他关在里头,咱们出去罢。”

两人自前日出来,直至如今都是滴米未进,秦晋腹中饥饿,只是这山上犹如空壳,连个活物都不曾见过。他独自提剑向外,走下台阶,发现那只大画眉收拢翅膀,正停在枝头之上。

秦晋望着它吞了口唾液,转身又走了回去。

清逆早生起一团火,闭目在旁打坐。秦晋知他们和尚不时便要辟谷修身,耐性自然高出不少,故也不去打搅。殿中空旷,除了秋蝉外别无他响,秦晋抱剑呆坐片刻,便倒头往地上一趟,眼睛仍旧望着外面。

清逆缓缓问道:“要歇下了?”

秦晋紧了紧肩膀,应了一声。

清逆又道:“你总望着外面,是担心楚朝秦再来?”

秦晋头皮一麻,嘲道:“为什么怕的不是百趾穷奇,或者来寻仇的和尚?”

他翻了个身,不等清逆再开口,闷闷道:“管他是谁,来了便打。”

过不多时,窗外忽起一声唿哨,接着有一阵穿梁风刮来,刚好扑灭篝火。清逆随即睁开眼睛,秦晋也一个骨碌起了身,持剑问道:“谁?”

以普通人之力一招难以灭火,可见来者非凡。清逆默不作声,静悄悄往门口处踱去,秦晋默契后退,横起怪剑守住密室,谨慎盯着外面——外面星光寥寥,微风摇动树影,倒好似有数百人在晃动一般。

清逆走至殿外,发现空无一人,他屏息静听,忽闻房顶之上瓦片掀动,便一转身上了房。

房梁贯通长夜,灰瓦片片相叠,仍是毫无来者踪迹。

清逆不禁拧起长眉。

秦晋夺得一丝时机,扭开机括闪身入到密室之中。楚陆恩正瑟缩在石床一边,瞧他进来,却是把眼皮睁了一睁。

时间紧迫,秦晋不多废话,掏剑抵住他脖颈,凑近去问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楚陆恩疯狂摇头。

其实甫一见面之时,他已觉查出来不对——楚陆恩半疯半哑,噤若寒蝉,一双眼珠却是灵活,活似长在了自己身上。秦晋起初没有在意,后见清逆从头至尾阻于他二人之间,才越发看出蹊跷了。

毕竟这人如何伏于少林,又如何被关押在清凉山地窖之中,仅听清逆藏头去尾的一面之词,丝毫不能解决心中疑惑。

秦晋伸指解了楚陆恩水突、气户两穴,方见他喉咙动了一动。楚陆恩把憋在肺中的气息释放出来,嗓子仍是嘶哑不堪,无声道了句谢。

秦晋将剑刃压低,问道:“你有什么想说?”

楚陆恩抬脸,嘴角突然溢出黑血,眼神也开始发直,竟是中了剧毒的模样。秦晋骇然,连忙运功截穴,以防毒攻心脉,他怕楚陆恩就此死去,喝道:“百趾穷奇究竟死未?你比唇形于我,快!”

而就在此刻,身后机括再移,秦晋回头,看见清逆立于门外。

清逆面庞清冷,缓缓道:“秦施主,这又是意欲何为?”

秦晋眉尖一蹙,因点穴之手无法放下,只得强笑道:“你来的正巧,来看看这小老儿可是要畏罪服毒?可别让他死了。”

清逆未动,反而冷眼旁观,道:“人命由己,死生由天,何不由他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秦晋顿了一下,叹道:“这可不像是大师能说出来的话。”

密室无灯无火,本就五指难辨,只余清逆一张青白面庞陷于那丝迷蒙的月晕之中。他沉默须臾,似是听进了秦晋所言,走了进来,边道:“那和尚便试试。”

秦晋心内存疑,犹豫着该不该让,嘴上笑道:“要不然……”

可清逆已经翻手而来,一股强劲力道随之绽出,秦晋立刻移掌,与他相接。谁知清逆之力如磅礴山洪,秦晋内里受创,瞬间不支,踉跄退后一步,面上仍撑着笑道:“大师错了罢?这掌怕是要杀人?”

清逆漠然道:“秦施主可知他中的何毒?”

秦晋道:“不知。”

“那你又怎断定我这掌救不得他?”

不待话毕,他另一掌又到,登时掌风扑面。秦晋刚刚中过一招,一手又点在楚陆恩胸口之上,更显出独臂难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忽感到头顶上一阵及时凉风,一人自上而下俯冲回来,生生截断了清逆那掌。

清逆沉着应变,伸手挡下来者,两人掌心贴合,气劲扫荡四围。秦晋趁机捞过楚陆恩,携他跳到石床那侧,与那人站成一排。

清逆受惊不小,疑道:“你是……”

“看来大师不精医道,”秦晋笑道:“我便寻了个行家来治他。”他往身旁眨了眨眼睛,喊道:“老师父,来得及时!”

话音甫落,男子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正是秦晋师父。

其实早在上山得遇画眉之时,秦晋便知晓师父二人定在附近,只因清逆和尚此次行迹令人生疑,他又惦念着楚朝秦,所以一直未敢打草惊蛇。

秦晋抓着楚陆恩,眼睛看向清逆,却向男子道:“老师父,此人中毒颇深,能医得好罢?”

男子解下腰间皮囊,捻出一排银针,道:“火。”

秦晋得令,去取烛台。谁知清逆先一步转身走去大堂,秦晋便立刻凑去男子身旁,悄声问道:“嫩师父与小魔头呢?”

男子以鹿皮反复擦拭器具,埋头不言语。这时清逆端了蜡烛回来,秦晋端看他与方才判若两人,心中奇怪,便胡乱点了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清逆亦不说话,在旁站定,直直盯住男子。

男子命秦晋剥掉楚陆恩衣裳,扶坐在地,而后将银针逐一烤过,借光插入其头顶、脖颈、肩背等数处大穴,最终运气渡入经络。他之针效于武林中首屈一指,只是平素大隐于市,故名不见经传。楚陆恩双目紧阖,浑身上下渐渐腾起白雾,面色由暗转红,其效立竿见影。

秦晋守在一旁,却是心乱如麻:他两次昏迷,皆是遇到百趾穷奇之后,这怪物神秘莫测、武功奇高,但观其行动言语,又对如今江湖了若指掌,绝非楚朝秦所说的那种避世高手……他究竟是谁?在这其中楚陆恩知道什么?老师父知道什么?清逆和尚又知道些什么?

正思索间,男子忽然捏过他的手腕,伸指搭在脉上。秦晋不动,听他问道:“可再,犯过?”

自上回沾过楚朝秦的血遽然爆发后,如今那情毒犹如蒲柳之质,由盛转衰。秦晋碍着清逆,不知该不该同他详述此事,男子细敲脉搏,觉出那蛊虫动静已经弱不可闻,于是想了一想,从褡裢中翻出一丸药,递到秦晋唇边。

秦晋一愣,张口含了,问道:“什么用处?”

男子刚要回答,却听楚陆恩一声长吁,竟缓缓睁开眼睛。

秦晋赞道:“好了。”他骨碌爬起,凑去跟前问道:“楚老贼,你可认识我是谁?”

楚陆恩呆滞半日,及至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面貌,方才如梦初醒,喃喃道:“秦……晋。”

秦晋放心起身,故意隔开他与清逆和尚,又问道:“你如何到的这里?”

楚陆恩茫然四顾,惊诧道:“这……这不是我教密室?”

“你常进来?”秦晋挑起一边眉毛。

楚陆恩拍拍脑壳,呢喃道:“我是……受人一掌,少林出人围堵我等……在五乳峰下?”

他话里颠三倒四,倒也全对的上,秦晋又问道:“那我问你,百趾穷奇去了哪里?”

石床之上仅燃着一支短烛,楚陆恩眉眼皆埋入一方阴影里,无比费力地想了想,终又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