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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鲋记(29)

作者: 冬小树 阅读记录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秦晋感到身体由人挪来动去,勉力支起眼皮,却先看到一名陌生老者。

老者应是名郎中,因秦晋双腕折断无法探脉,唯有先以几枚竹板辅以麻绳定好,还有肋下那处伤口也非寻常刀疮剑疖,普通金创抹上毫无效用,只得令其敞着。看郎中治疗完毕,楚朝秦便恭敬将他请出房外,自己从外又闭好房门,一道往外走去。

郎中知他心中难过,便温言安慰道:“小兄弟也不必太过挂怀,令兄这伤且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我家里尚有一丸化瘀回血的祖传丹药,你随我回去取来,届时以酒研开,半服半敷,定有奇效。”

楚朝秦喜出望外,忙抱拳道:“多谢大夫!”

郎中颔首,静静看他。楚朝秦未解其意,于是懵怔与他对看片刻,直至对方勉为其难开了口要道:“小兄弟,诊金尚还未付。”

楚朝秦幡然醒悟,道:“噢,还需收钱?”

郎中:“……”

楚朝秦自小衣食无忧,并无多少钱财概念,他来回摸遍身上,也没能摸出半个铜板,只好道:“我……没钱。”

郎中行医多年,此地虽小,却从无偷奸耍赖之徒,稀奇道:“无钱你请甚郎中看病?”

楚朝秦语噎,想了想将脖子里那根坠子摘下,递到他手中,道:“拿这个抵可使得?”

郎中老眼昏花,将那东西提了,眯了双目足足瞧了有半柱香时间,最后往他怀里一丢,道:“破石烂子也能拿来当金?莫非看我花甲好欺不成?”

他们正身处客栈,经这一嚷,旁人纷纷驻足。楚朝秦面上有些挂不太住,忙道:“那要多少钱?”

郎中瞧他衣衫褴褛,赤脚布鞋,尤其那脚踝之上伤口青紫外翻,隐隐还有中毒之态,并不比里头躺的那人好上多少,便摇头叹道:“算老夫行上一回好事,你兄弟俩好自为之罢。”

他说罢要走,楚朝秦随即跟上,郎中奇道:“我都不要钱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楚朝秦挠挠头皮,迟疑道:“不是要去……取药么?”

郎中听完一愣,怒极反笑,禁不住冷哼两声,将他一推,大踏步出门去了。

楚朝秦碰了钉子,只好先行回到房内。他先前拖着脚伤,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山坳,找到这处小镇,秦晋之伤不能耽搁,故而寻来了镇上知名郎中为其诊治,只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

他从未因钱财发过愁。

清凉山上势雄业大,家仆成群,良田万顷,身为教主金尊,向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去早晚练功,何尝受过人间疾苦。楚朝秦洗了把脸,又往那镜中撇去,才发现这一切皆如镜花水月,早离自己远去。

他定了定心神,取下方巾沾湿,去给秦晋擦身。郎中仅为他上过夹板,此外连一根药草也未曾留下,秦晋之热久久不消,楚朝秦只好效仿儿时土法,为他反复擦洗头脸腋下。

秦晋受到凉水刺激,缓缓睁眼,开口唤道:“大脑袋。”

楚朝秦见他醒转,忙应道:“醒了?”

秦晋听见,仿佛安心不少,再度闭了眼。楚朝秦看得心头一阵酸楚,回身将那手巾拧干,正巧看到有人从门缝往里窥视,便起了疑心,问道:“谁?”

那人见被发现,便起身敲了门,却是店中小二。

楚朝秦道:“有事?”

小二笑容满面,伸手请他出来方道:“爷,掌柜的着我来问一句,这房钱……”

楚朝秦心下一沉,道:“房钱怎了?”

小二观他神色,仍是笑道:“掌柜的问,咱这房钱什么时候可结?”

楚朝秦皱眉道:“我并未说要走,怎这时候便急着结房钱?”

小二搓手道:“爷别怪我,近来江湖人多,众派都来这边走动。咱小店水涨船高跟着沾光,客房都是事先付过银钱占下的,现只差您这一间,您看……”

楚朝秦抬眼去望楼下长街,果真是人头攒动,嘈杂熙攘,但这店内空房有余,便猜是这主人瞧见方才自己与那郎中纠缠,怕被拖欠了房钱,但自己确实囊中羞涩,无钱可付。楚朝秦想了一想,道:“掌柜的在哪,我去找他。”

小二收敛笑容,直起腰来道:“掌柜的正忙,有话跟我讲也是一样。”

“那好。”

楚朝秦忽凑近来,他生得人高马大,虽形相邋遢,然眼睛明亮、举止不凡,正经是个厚貌深辞的面容。小二纵使江湖人见得多了,此时也不免害怕,结巴道:“你……你……你待怎样?”

楚朝秦将他逼压到底,同时压低嗓音道:“我若替你干一日活,能顶几天房钱?”

小二:“……”

小二所言非虚,武林不知又有何事滋生,众派纷纷赶往五乳峰。小镇刚巧落在这要道之上,当真是人来人往,且个个挎剑持刀,肩摩袂接络绎不绝。店内从无受过此等待遇,登时客满成患,算来人手着实不够。

楚朝秦如愿去领来一套干净衣裳换上,房间是无从再住了,他主动提出不要钱银,只求一个安身之处及两顿茶饭,正值店主高兴,着人带他去了后院柴房。

楚朝秦不挑不拣,也不需人帮忙,独自将秦晋抱了下来。

柴房狭小阴暗,好在还算清爽干燥,他用讨来的一张草席铺在中央,又将自己的旧衣垫上,才把秦晋安置于此。

秦晋依旧是那副模样不醒,楚朝秦脚上带伤,忙活这许久又累得气喘吁吁,且坐在一旁边歇边瞧他。

他思及秦晋当日总爱嬉皮笑脸喋喋不休,如今霎时这般安静,竟有些适应不能。

“好起来罢,”楚朝秦试将他脸上两缕头发拨开,露出一片光洁额头,默默道:“好起来便陪我说说话,我再不说你烦了。”

这时外面客来,小二便扯起嗓子喊他,楚朝秦答应一声就要起身。

秦晋似在这时动了一动,楚朝秦倏尔顿住,回头唤道:“秦晋?”

秦晋不答,楚朝秦泄了声气,借势俯下身去,往他眉心上轻轻一吻。

他一触即离,然后开门走了出去,天光随着门缝从他身后闭合,秦晋才缓缓睁开了眼。他忍耐许久,此刻才得以翻了个身,

一眨眼便冒出一颗眼泪。

他目潮鼻酸,满心淤塞,竟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难过。

楚朝秦这一忙便忙到了夜里,主人家嫌其跛脚,只命他在后厨帮手。好在他在长生谷里时常帮着妇人择洗菜叶、吹灶劈柴,也算熟手。唯独不敢捧杯碟碗筷,仿佛这些都是豆腐做的,一碰就要稀碎。

客栈上下三层,围着中央歇马庭院,如今里头支满桌子,坐的尽是些下等子弟。楚朝秦对江湖中事充耳不闻,自顾自忙活完了晚饭,他拿着刚得的两个馒头埋头往柴房里走,正巧看到门口又进来一队人马,叫住他道:“小二,可还有客房?”

楚朝秦听着声音熟悉异常,禁不住抬眼认了一认,发现竟是当初那位参与围山剿派的陈长老。

他不及出声,身旁已有小二抢先迎了上来,道:“真是不好意思,客房已满,打尖儿倒是应得,各位是否先进来喝杯热茶歇歇脚?”

那陈长老略一沉吟,点头应允道:“也好。”

小二得令,立刻下去张罗,楚朝秦为避耳目也忙要走,陈长老却叫住他,道:“等等。”

楚朝秦猛地一僵,却听他道:“你将我们的马牵去喂料,到时一并结账便是。”

楚朝秦松了口气,低低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要走,忽又听得一妇人声音,道:“陈长老,那我们今晚要如何住下?”

楚朝秦回头,正瞧见那位青眉剑朱三娘。

他疑窦丛生,借牵马之机将这一行人细细看了一遭,发现皆是当日追围自己的那些残存余党,他们明明分属各派,相互无甚交情才对,怎的就纠集在一处,说来实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