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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程·魇(31)

作者: 粥小九 阅读记录

程杉眼见程见溪神情淡漠下去,又连忙讨好道:“哎呀,这个石榴是哪家店的,也太甜了吧!”

李佳走进去,终于看到病床上眉开眼笑的女孩子的全貌。

后者微怔,居然先程见溪一步乖巧喊道:“李老师好!”

李佳有点诧异,程杉从来没有修过自己的课,怎么会认识自己。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佳虽说心里对她颇有微词,却也笑了笑,说:“你们的事情我听说了,我这次来主要是去看望林涛,也打算找程见溪了解了解情况。”

程杉转脸看着程见溪,说:“去吧,好好表现,争取宽大处理!”

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李佳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自己的不满。

在医院走廊尽头,李佳极克制地表达了对这件事的看法。

她说如果你不向领导解释,这次处分下来,全部归咎于你的话,今年的奖学金肯定是申请不到了。

李佳甚至暗示程见溪,他父亲的关系其实动一动也无妨,毕竟这涉及到个人档案,不可小视。

可程见溪似乎对此无动于衷,李佳都替他着急,忍不住提到她听来的一些说法:如果那天不是程杉大意冲进场中央,林涛也不会踩伤她。

所以归根结底,这件事其实是因程杉而起。

程见溪原本只是安静地听她说话,可听到这里,却抬头道:“如果是小杉的问题,那也是她没有认清自己的价值,对学校的公共财产看得太重,才会用身体维护那个毫不值得的相机。”

李佳没想到程见溪会反驳自己,还说出这么一番“很不程见溪”的话来,一时语塞。

程见溪说:“李老师,这是两个独立事件。小杉被林涛踩伤羞辱,是事件一;我动手打人,是事件二。而我接受处分,是因为在第二件事中我的做法不符合校规校纪,造成了恶劣影响。我因此受罚,合情合理,没有任何辩驳的借口,也不需要去找什么关系。”

“但是我打人的时候,小杉不在场,她甚至不知情。所以这和小杉完全没有关系——她作为唯一的受害者,不该也没有任何道理再接受其它指责。尤其是,来自看客的指责。”

李佳被他这一番话堵得有些火大。

“你会这么说,还不是因为她是你女朋友。”

“对。别人我没有必要了解得这么详细。”

程见溪说:“小杉如果真的做错了,我会帮她修正。但是如果没有错,谁也不能强加给她莫须有的罪名。”

李佳心神微颤,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温和有礼的少年,其实坚定得不得了。

他是程杉的避风港湾,虽然总是风平浪静,一派安宁,却也能抗击风雨。

李佳是一名老师,同时也只是一个有八卦心、有私人想法的女人。

作为教师,她不能再对程见溪有什么更多的“提点”,何况他也并不需要。所以一切公事公办,取消了他评优和申请国家奖学金的资格。

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程杉这个小姑娘配不上程见溪。

很多人都这么想,也这么传言。

但当事人并不介意:一个欢天喜地抱着相机东窜西跑,一个恬淡安静地陪着。

时间长了,尤其是程杉的摄影作品开始拿国家级奖项,屡次登刊之后,众人的评价才开始有所转变:原来,程杉也是很优秀的女孩子。

李佳才慢慢意识到一个她本应很早就看透的问题:两个人的爱情,没有什么配与不配,只有爱或不爱。

换句话说,配不配,爱不爱,也和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可偏偏每次,爱恨交织、情绪转变得最激烈的,都是旁观者。

他们唏嘘叹息,也摇旗呐喊;他们捶胸顿足,又义愤填膺。

从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李佳为自己从前的成见而感到羞愧,相应的,就连看见程杉,都多出几分莫名的关切来。

她想,等到这一对毕业的那天,她一定要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

从前她不看好他们,想过很多种年轻情侣分手的可能性。

却惟独没想到,会突然传来程见溪的死讯。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李佳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她坐在办公室里,手指尖发凉。

原来程家父亲口中的身体不太好,竟然是这样!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才二十二岁啊。

李佳一直留意着程杉的消息,她听同事和学生说程杉疯了似的去公安局请求办理护照和签证。

可是别说办理周期了,就是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美签也绝对办不下来的。

她听得心如刀绞。

李佳想起记忆里程杉的好来:贴在程见溪身边的她,笑意盈盈,一团和气的模样;校运动会赛场上的她,健步如飞,竭力声援自己班里的运动员;接受学校表彰的她,自信从容,不卑不亢地和领导合影。

这个时候细细想来,李佳只觉得老天太过残酷。

程杉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人生的画卷在眼前刚刚铺展开来,就被泼上一滩重墨。

又过了几天,李佳听到班里学生议论纷纷,说程杉每天都在程见溪宿舍楼下徘徊,要等他回来。她几个舍友劝了几次,完全没有用,所以也就随她去了。

甚至有人挺不屑:“男朋友死了,对她来说,就像天塌了。如果是我,才不会像她那样。”

李佳不知道这时候说这种话的人是何居心,也无心计较。

但她惦记着那孩子,于是下了班赶去看望程杉。

等到了地方,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生宿舍楼下有长椅,经风吹日晒而未修缮,已经破旧不堪。程杉就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已经生锈腐朽的长椅上。

路过的人,总会评头论足一番。

但她恍若未闻,连姿势都没变过。

李佳走过去,觉得程杉比自己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宽大的衣服挂在她身上,动一动就会自行脱落似的。

面上也完全没有神采。

李佳叫程杉的名字,她像是生锈的机器,隔了很久才慢慢有了回应。

“李老师。”

她低声叫李佳。

“你也来等他?”

李佳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知道,程杉大二那年,从小照料她的舅舅舅妈就举家搬去了国外,就算赶回来也还需要时间。

所以出了事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小杉啊,听老师的,先回去吧。回去等,他要是回来,肯定会去找你的。”

李佳忍着泪意,低声劝她。

程杉缓慢却坚定地摇头,说:“太远了,他回来可能会很慢。如果头七我都等不到他,他就找不到我了。”

他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头七也许来不及赶回来看望最挂念的人。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等他慢慢赶路。

李佳没想到程杉说的等是这个意思,她伸手捂住嘴,不让呜咽声溢出来。

程杉看上去像是接受了程见溪已死的这个事实,所有人都理解并同情她的伤心欲绝,可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彻底崩溃。

事情发生在程见溪去世后的第十天。

程见溪没有回来看她,但是他的家人回来了,并且带走了程见溪的所有遗物。

李佳没有再见到程杉。

她只是听人说,程杉急疯了,她日日等在程见溪家门外,恳求他的家人能让她看一眼程见溪,哪怕只是骨灰或者是墓碑。

可是任凭程杉如何苦苦哀求,也没有人给她回应。

最后,她被人发现昏倒在路边,送进了医院。

在那之后,有关程杉和程见溪的故事便戛然而止。

多年后李佳再听见程杉这个名字,后者已经是声名赫赫的摄影师。

时间轻易地带走李佳彼时心口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