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长叹一声——
“我是被他选中的人呢。”
他有些疲惫,正要闭眼休息的时候,他听见一串细细索索地、类似树叶从烟囱管道掉落的动静,他重新坐起身来。疑惑地盯着声音传来的黑暗走廊,那片轻薄的纸张从高处坠落,磕磕碰碰地掉到通风口陈旧的铁网上面。
那是在距离他二十米以外的厂房里面,正好处在他可以清楚感知到的范围以内。他确定在刚才陀思妥耶夫斯基离开的时候,这张纸还没有出现在这片区域。一种令他背脊发毛的惊悚感,以及其中不可忽视的强烈好奇,让果戈理无法对此坐视不管。
他披上外套,离开了才变得温暖起来的员工休息室,哆哆嗦嗦地重新踏进雪地中去。已经通过嗅觉确认了纸张的方位,在那张质地优良的羊皮纸上,有着浓重的,令人陌生的,类似玫瑰香氛水的气味。他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它。
“英文……”
他踩着桌子,将纸张从通风管道口的铁皮里抠了出来。写信的人似乎极为节约而且严谨,工工整整将文字缩得极密,书写在并不算大的一张纸上。他跳下桌子,站到灯光底下,眯着眼迅速阅读起来:
亲爱的哨兵先生
我考虑了很多种办法,最后决定以这样简朴的方式与您联系。如果您能够找到这一封信,您已经通过了我的考核。这张纸做过特殊处理,我建议您读到最后再考虑誊写的问题:它在被人拿起后即会渐渐燃烧,当然是从顶头的位置。不被找到的话,半个钟头内也会自动烧毁……
果戈理目光移上去,这张极长字条的顶头边缘真的开始变红了,它像一朵逐渐进入衰败期的花瓣一样畏缩着,烧焦的边缘先是发出很小的火光,而后被烧焦成黑色的灰烬。他心下一惊,赶紧继续把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读完:
……烧毁成一堆焦炭,那就意味着我的预测失效了,您并没有被安排到附近的住所。您不用担忧现在不认识我,更不用担心您的人身安全问题,拿到这封信的人是不会被送信的小家伙怎么样的,它在完成使命的同时已经被唤回去了。我可没有被人反向追踪的兴趣,您也不用在这方面动任何脑筋。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您自会有时间见到我的。到那时恐怕您会忘了这次短暂的阅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阅读这张字条的哨兵应该不会有什么出众的精神能力。让我再大胆猜测一句,您身上恐怕还有一件极为珍贵的潜行道具,就是你们俄国人称为“隔离外套”的衣服?那是一件脏物,只有新俄罗斯的少部分人知道,它不仅产地只有一处,使用的部门也少得可怜。但是别试图藏起它来,年轻人,我要求您把它收好了带在身上。有一天我会亲自把它带走的,连同偷走他的小偷一起。现在让我们聊到最关键的一点吧,我猜纸张也烧得差不多了……
果戈理笑了一下,确实烧得差不多了,他从使纸自燃的药剂里闻出酒精和硫酸的味道,因此完全不敢碰就快烧到的部分。现在他捏着字条的尾端,心里又惊讶又开心,他最喜欢这种神奇的谜题一般的事件了,他已经厌烦了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字条中提到的衣服就放在他的卧室衣柜里面,衣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递给他的,那个小偷难道会是指他吗?
……既然烧到末尾,我就用陈述的口吻向您预言一个未来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个杰出的向导,在今后与他相处的时候,您会越来越发现这一点。很遗憾的事实却是,正因为他的杰出,您将会成为一场与您完全无关的运动的牺牲者。希望他没有正在利用您的好意,可怜的年轻人。有时候我真愿外国的哨兵也像我们这里的一样知识渊博,他们起码有这样一个常识,那就是高级向导完全有能力篡改别人的兴趣和感受。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如果您有兴趣和您的向导朋友分享,那就尽情这么去做吧,或许他能让您顺便忘记这么件事,那简直轻而易举。
您忠实的
A·M·C·M
又及:用不着这么翘着兰花指,燃料是无毒的。
第4章 04-各怀鬼胎
字条凋落成灰,果戈理盯着手心里的漆黑粉末,厌恶像病毒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胃里一阵恶心,不再感到好奇或是愉快,被人监视的感觉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有人在监视他,监视的理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前的安危相关。他坐立难安,从词句中他读出十分露骨的试探和拉拢。
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正处在腹背受敌的情形里面。他明白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将他接到身边了……随意换作另外一名哨兵的话,都绝不可能像他现在这样,在试探和拉拢面前完全嗤之以鼻。
“A.M.C.M.……”
他绞尽脑汁,没能在认识的人名里找到这个缩写。或许这是某个机构的简写。他回到自己的临时卧室。他睡不着觉,从床头柜翻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他的抑制剂,他的体质比较特殊,这种药物对他的安抚作用一般,但是格外催眠。如果他完全放松了神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某个时候突然需要他的帮忙,那他就无法随时保证自己的清醒了。
想起向导低烧的身体,哨兵咬咬牙,将针管又放了回去。
-
余下的四天,是果戈理一生中最漫长的九十六个小时。如果可能,他这一生都不想回忆这段往事。四天之后,当陀思妥耶夫斯基亲自站在新俄罗斯塔的大厅门口迎接他,兴师动众引来不少目光,重新走进塔的大楼的果戈理容光焕发,已经不再是那个藏在隔离服里、□□着脚踝的犯人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直接去水坝那边接人。陪果戈理坐车再回来的,是和他有着相同形态的精神体。他提前调用自己的精神体过去观察情况,发觉在过去的这一周之中,果戈理基本没有使用药物。他惊讶于对方的精神尚可,肢体状态似乎也在正常范围。不同于一般的动物拟态,他的精神体是以人类形态出现,又和他的长相一模一样,思路也相似。远程寥寥交代几句之后,他就忙于事务,任由精神体自己去行动和思考了,所以这两人在车上又说了什么,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不知情。
果戈理蹦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哭丧起脸。
“费佳,算我求您,下次别叫这家伙和我联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视线。
“罚,怎么回事?”
他的精神体站在一旁,此时无辜地抬起双手。
“别看我,他不是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吗。”
-
“我想问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事。他不愿讲。我没有你的感知能力,有的话就没这些困扰了。路上至少三个小时的空余时间,我能被召唤出来的时间加起来,不会有它的十倍。光阴短暂嘛。我提出和他及时行乐——”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注视里,果戈理为叙述作出修正:“他说的是赌博!只是赌博!费佳同志,您不要误会我——”
“——对啊,赌博,我和他下了一个很好的赌注,赌得不大。结果暂时还没有分晓。”大喘气似的把话说完,精神体玩味观察着自己主人的表情。“我肯定会赢的,这你就放心吧。好处是归不到你,罪,你可以尽情猜猜我们都赌了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失笑,他转脸问向果戈理。
“原来如此。您和他赌了什么?”
“我……”
“我的精神体一旦被我收回来,您和他之间的赌注也就拿不到了。这一点您应该知道吧,尼古莱。”
“知道是知道……”
果戈理挠着头。
这又不是他的精神体,他哪知道对方这么难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形拟态性格顽劣,脑子又很聪明,对付起来和普通拟态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精神体还想说什么,显然对这一路的心理虐待格外满意,果戈理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赶紧朝这家伙摆手,精神体只好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