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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61)

“坏处?”祝英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马文才,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手迹那么重视?如果说你觉得士子的手迹不能随意外传的话,那你情愿用自己的手迹替换也要把我的字拿回来,又是为何?”

她之前对“梁祝”故事先入为主,将马文才和梁山伯都当成了自己未来男友的候选,刻意存着刷好感度之心,可昨夜之事一过,她已经理解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是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罢,也许真的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她也根本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剧本之中。

所有人都会死,行差一步,也会害死别人。

所以等她智商一上了线,之前许多的“理所应当”,就变得奇怪起来。

比如说,无论是话本还是正史中,这马文才都只是个娶妻时,恰巧碰到老婆撞死在初恋情人坟前的倒倒霉蛋,为什么在这里,他会出现在会稽学馆?

而且一入学馆,她居然没有和命定的CP梁山伯一间,反倒是跟这个注定要成遗憾的太守之子同居一室?

比如说,他一开始对她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差点让她把他错认成了人设应该是憨厚老实的梁山伯,可为什么他就独独对她就特别热络?

她见过他和其他人相交,哪怕是同门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有那么自来熟。

听梁山伯说,他借住在他们那里,梁山伯和傅歧都说他们可以把梁山伯换过去睡不必那么挤,可他却宁愿睡在外间的书房也不愿调换。

再比如,他不愿让她的手迹被别人看见,还扯出一套无赖借字的话来搪塞她……

不要说那不是搪塞,世人谁不知晓庄园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朝廷也不在出仕,什么名声那是一心向着仕途的士门们才考虑的,即便是朝廷官员没有经过宗阀同意,进入庄园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谁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去庄园里讹诈?

南朝多少皇朝,死了多少皇帝,祝家一直都在那里,庄园越来越大,部曲越来越多,俨然自成一国,身为祝家的“小少爷”,怕什么字迹外漏?

每次遇到丧乱之时,地方官员甚至要向祝家借兵保护百姓的安全。

他一将来要出仕的太守之子都不怕手迹给了刘有助,她这家里坐拥八千乡兵的庄园主会怕?

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

前世祝英台与寒族有染,虽有损祝家庄的名声,可对其他却丝毫无损,被除族去士划清界限的,只有他们马家。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门当户对,他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担心他没上进后马家被除士,至少还有个世袭罔替的乡豪姻亲,能在乱世中保全他的家人罢了。

他性子高傲,内心里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可事实上……

——是他们马家高攀了祝家。

霎时间,祝英台看似不经意地一句问话,却硬生生撕碎了马文才心中的最后伪装,将他的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原本重活两世的优越,在她一句问话面前,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愚蠢的是他,自私是他,狭隘的他,活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

是他?!

“马文才?马文才你怎么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了几步,吃了一惊。

她的面上浮现不安的神色,开始了反省。

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她有说什么责备他的话吗?

“可笑的是我,执着的是我,我以为你是我的心结……”

马文才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不是的,我的心结是我自己……”

“马文才,你别吓我!”

看到马文才这个样子,祝英台哪里敢再多说,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往后退。

“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慢慢解决!”

谁料马文才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手臂猛地从祝英台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奔逃而去。

“马文才!!!”

***

吴兴郡,太守府。

“夫君,你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

此时应该正在主持家中中馈的魏氏,毫不避讳地步入了马骅的书房。

他们年少结为伉俪,如今已经携手度过半生,感情自然是不必多说,难得魏氏出身大族却不骄纵,所以马骅事事也愿意与她商量,这书房虽是府中的禁地,魏氏却可以随意来去。

马骅迎过自己的夫人,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念儿来的家信,他已经顺利拜入了贺革门下,如今在会稽学馆甲科乙科均是第一,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年求读之人太多,学舍并不够用,贺革只能委屈他和其他学子一屋。”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魏氏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吴兴同等门第的人家谁不知她那儿子“人中之才”的评定?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会稽学馆博那“天子门生”起了兴趣,但族中致仕的宿老都说了,以他的才学和处事手段,便是去国子学也能出类拔萃,而且风雨雷电是从小跟着他的,她当然没什么好担心。

更别说贺革本就是故交,照拂一二也是寻常。

“那另一封呢?”

魏氏好奇地看着桌上另一封书信。

“另一封书信,是祝家庄庄主的回信。”

马骅揽过自己的妻子,神情怪异。

“我们派人去打探的那个祝英台,就在念儿去会稽学馆之前不久,突然升起了想要女扮男装去读书的念头,要去的,也是那会稽学馆……”

“什么?女扮男装去读书?”

魏氏身子一震,“她,她怎么敢……”

“夫人,这是天意。”

马骅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的儿子年幼时差点因风寒而死,救活后额间便多了一颗朱砂小痣,从长了那痣之后,他便日日噩梦缠身,在梦中直呼‘祝英台’的名字。

他那时年纪尚小,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会唤一个从未听过的人名,自然是让他们夫妻惊讶万分,他们担心儿子听到这梦中的名字后魂魄不附,也从不敢当面去问。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学会了控制情绪,半夜便再也不会呼唤着‘祝英台’惊醒,可他是他们的独子,这件事又怎会被他们视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