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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陆张]情生意动(5)

南酩虽然好酒,却并非海量,没喝几杯就开始晕,嚷着江南韵来铺纸磨墨。化得很薄的墨汁泼到纸上像笼了烟的山水,南酩扑上去添笔,很有意狂情深的意思。张凯枫侧身去看壁上悬的南酩画作,似有所感,又不知是何,便不再想了。

下午有弈剑弟子要到谪仙楼学习诗文,陆南亭怕被抓住,就带张凯枫去龙津山庄用午膳,两个人要了四菜一汤,算比较正规的待客席面。张凯枫对农家小炒肉很感兴趣,菜是用岛上特产的红辣椒炒的,辣得舒服,比早上那甜点心好太多,不过最好的酒也只是一般黄酒,比南酩的私藏又差远了。陆南亭吃着真有鱼的鱼香白菜,又叫人来加了盘小炒肉。张凯枫咬碎鲜红油亮的辣椒咽下去,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们在龙津山庄周边消磨掉一个下午,顺手帮瓜农处理了些草精,这些大多都是龙津山庄段家的佃户,认得弈剑弟子的服饰,见他们肯帮忙,喜出望外地塞来一堆刚摘下来的西瓜答谢,陆南亭再三推拒也拧不过,只好抱着瓜去茶摊上吃。张凯枫双手抱臂在他后面跟着,表情似笑非笑的,倒是心情很好。

回去的时候金乌未落,天空已经能看出星与月的影子。也许因为陆南亭不在,紫微阁前门可罗雀,只有早上那接了陆南亭锅的两个小孩子很焦急地到处张望。张凯枫本打算绕到后面去跳窗,陆南亭直接带他到了紫微阁正门,让那男孩子去多叫两个人,再搬张床来。女孩子站在一边有点傻,转转眼睛看到素未谋面的张凯枫,分明也是一身弈剑衣饰,顿时悟了什么,连忙踩上身自在就飞,临走前大声喊:掌门放心一切按您的标准办!

虽说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陆南亭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去而复返,带来好一堆人马和东西,一窝蜂地冲进紫微阁。床就架在陆南亭寝台边上,中间只隔一道帐子——陆南亭还总不记得放下来。张凯枫看他带小孩子折腾,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让他清醒点。可也没什么好说的,虽是被陆南亭自说自话地留下,毕竟没有讲清要留多久,不想待了就告辞,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这样一五一十地想完了,才发觉自己早已谈不上清醒,更不可能说陆南亭什么。

☆、合

弈剑多了位十六代弟子。

陆南亭说那是他多年前外出云游的师弟,近日方才归来。留在天虞岛的十七代弟子大多是迁来之后新拜入门下的小孩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便按他说的称师叔。辈分长些的则基本算知情人,虽惋惜牺牲的同门,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愿再生事端,倘若掌门有办法让那一位改邪归正,稍作配合倒也不难接受。

司理弈剑门派总务的是年纪稍大些的十七代弟子,在陆南亭眼里也还是小姑娘。不过他不敢太得罪她,以免连统一供应的大锅灶都混不上热的。小姑娘自见到张凯枫第一面就有点迷,倒没什么旁的想法,好像就是单纯看他比较顺眼。听说张凯枫还在陆南亭房间里睡竹板床以后有点不能忍,闹腾着要给新师叔找个好房间。

当然这想法被陆南亭无情否决了,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是最近弟子扩招铺位紧缺,人都恨不得抱着被子睡到玄华云顶上去,她还在这琢磨怎么给师父辈的改善条件,实在太不应该。小姑娘被他说得直瞪眼,最后恨恨一跺脚,表示陆南亭的中元灯一定会给他最丑的。

再过三五天就是中元节,地官大帝生辰,定人间善恶,兼祭祀亡者,是弈剑门派一年当中比较重要的日子之一。道场之类的弄不了,便总会扎上很多河灯去放,算为已故弟子引路之用。陆南亭并不会做河灯,但作为掌门,他的灯多少有些带头作用,假如这小姑娘真的给他一个不能直视的……即使是中元节,大概也严肃不起来。

解决问题的还是张凯枫一句话,说这样挺好。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也就帮陆南亭发发剑令,偶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来挑战的小孩子打几场架。弈剑的路数他差不多都还记得,外加自己钻研出的几招,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倒赢了些人心。原本对张凯枫颇有微词的部分老人见他如此,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做好的灯通常要写点字上去,不外乎是些祈福的吉祥话。江南韵写一手好字,近来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来求他。南酩被挤得没处喝酒,拎着坛子跑来紫微阁,和张凯枫坐在一边看陆南亭发剑令,觉得有点爽。

中元那天的天气和乞巧很像,入夜飘起了雨。这几天都是阴沉天气,下雨也不意外。弈剑所在的山谷里有条河,不知道流向哪里。陆南亭带着师门众人到孤星岛上放灯,身后第一排是靖字辈健在的几位,然后依次站开。张凯枫算南字辈,站在靠边角的地方。轮到他的时候,放了一朵小小的素白花灯,没写任何字句,顺水流下,一会儿就不见了。

陆南亭把这一幕收进眼里,什么话也没说。中元的活动年年如此,在他看来已经是仪式大过实际的意义,张凯枫没参加过,那一盏灯放出去,大约是真心想纪念什么,也想放下什么。

夜深的时候陆南亭从寝台上摸出来,张凯枫已经躺在边上的竹榻睡着了,挺安详的样子,就没去吵他起来,到外间拎上南酩送来的酒,直奔玄华云顶去了。孤星岛上的灯是给别人看的,可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该有个去处。他把半生爱恨埋在玄华云顶的松树下面,日日提点着自己,事到如今,却忽然觉得可以放下了。

树冠挡掉大部分雨丝,只有少许被吹到陆南亭脸上,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拆开酒坛,一股脑倒进面前泥土里,先是唤江惜月的名字,又唤一声凯枫师弟,最后是尚在人世但不知所踪的师尊卓君武。他把他们念遍了,然后轻轻地说他回来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但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再也没有人能够动摇,也没人能阻挡他。

回去时月上中天,天地间一片清辉。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投下星星点点的碎影,雨小下去很多,于是蝉鸣声又变大了。陆南亭借着那点光小心翼翼往回摸,心想最好别把张凯枫吵醒。等他摸进寝台原样躺下松了口气,才发现旁边那张竹榻是空的,张凯枫已经不知去向了。

陆南亭吓了一跳。张凯枫来时没带任何行李,假如就此不告而别,也没有凭据判断这人是否会回来。他想去点灯,可火折一类的小玩意儿也像忽然失踪一样,上上下下搜过一遍也找不到在哪。他忽然停下动作,颇知天命地想:这也许是对他的催促,迂回又直白地告诉他,不能再等了。

他跑出紫微阁去寻,谪仙楼门户紧闭,观武台空无一人。中元节夜里没有轮值巡守的弟子,恍惚间陆南亭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也是像这样焦急地找一个人,他只找到那个人冰冷的躯体,就在那山下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醒过来。陆南亭靠着紫微阁的阶梯,有些颓然地坐下。雨又变大了,和微风送来一缕清新的竹香。

张凯枫坐在翠微楼外的水边,身旁歪倒着几个酒坛,全是南酩给他的私藏,送去的时特地说过不给其他人,特别是陆南亭,说他既不懂得酒好又爱糟蹋东西。张凯枫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但扯扯嘴角就放平了。他不是很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陆南亭的事情,可为什么会这样却不是很明白。

小女孩子来给陆南亭送中元灯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陆南亭亲自动手写上几个平安,也许熟能生巧,比他其它的字好看一些。他照着那样子自己做了一个,本来也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还是什么都没写。写得再多只是形式,想真正坦白心意,无论哪一种,都是很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