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端地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拿脸颊去蹭子规的衣角。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拂过他的额头。
他听见子规笑道:“果真是醉了。这回的任务,不也是尊主派下来的么?”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竹香似酒,醉意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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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明观再睁开眼时,子规没看他,却在抬头望着月下的竹花。
自己方才似乎睡着了片刻,身上还披着子规的暗青色外袍。宫明观脸色微沉,伸手按着子规的肩借力坐了起来。
后者轻轻“啊”了一声,“尊主醒了?”
宫明观这会儿醉意还存着六七分,人却是稍稍清醒了些,翻手把袍子披回到子规身上,佯怒道,“夜深寒重,乱脱什么衣服。”
子规也不辩,把自己的外袍穿好了。宫明观伸手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下巴就搁在他白皙的脖颈一侧,“别动。身上冻坏了没,给你暖一会儿。”
子规摇头,“真的不冷。”见宫明观不动弹,又带些无奈让步的意思道,“不如……子规给尊主舞剑看?正好也当暖暖身子了。”
“……”宫明观这才缓缓放手,神情还是有些不悦。子规只当没看见,站起身来道,“尊主稍待,容子规去取……”
宫明观一把将人拉住,沉声道:“不许用你那寒刃。”
那边却很是无辜地耸肩,“尊主,子规这里没有别的剑了……”
“哪个指望你有了?本座还给不起你一把好剑么?”宫明观哼了一声,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手一扬扔过去,“接着。”
子规轻巧地接了剑,往背后反手一收,踏着月色走下庭中。
他望着这边,冲宫明观遥遥一躬身。
倏然,抽剑出鞘。
人影剑光,如龙游,如凤舞。
子规身姿利落,剑招凛凛,内蕴的淡淡杀机恰似赏心悦目的狂草。
他在庭院内闪展腾挪,青衣翻动。竹上的花穗花丝被剑气斩落,地上的落穗落丝被剑气挑起,在他的身侧飞卷,纷纷扬扬。
白色的絮如雪,红色的蕊如血。
正是一场冬夜肃杀。
宫明观看得痴了。
他忽然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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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收了剑,回到宫明观身旁坐下,慢慢平复着气息。
宫明观冲他伸手勾了勾,子规便恭谨地把长剑递还回去。
没想到宫明观却推开配剑,径自握了他手腕,顿时皱眉,“怎么还是这般冷?你不是说能暖暖身子的么,嗯?”
“这……”子规一时语塞,没想到尊主还记挂着这个,“还是有暖了一些的。”
宫明观自然不会信这人的瞎编,他眉头皱得更深,神色忧虑,忽然猛地把子规的脸掰过来,瞪着他质问道:
“你莫非是身上还带着什么伤病?可不许瞒着忍着,知道么?万一哪天发作起来,有的你苦头吃。”
子规急忙摇头,“劳尊主挂怀,都是陈年旧伤……”上身却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试图糊弄过去。
“子规!”宫明观眼明手快地伸胳膊一环,揽住人的后背叫他避无可避,更怒了,“你躲什么躲,本座有那么可怕?还是你心虚?”
再一使劲,子规便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尊主……!”
子规吓了一跳,手上无意识一挣。
平日里再怎么在尊主面前显得乖巧,子规那也是江湖上鲜有对手的顶尖杀手,又常年甩惯了暗器飞刀短匕这些玩意儿,手腕的劲力大得惊人。宫明观一时没压住,反而被带的自己也失了平衡,匆忙中只来得及把子规往自己怀里一抱。
两个人一起栽下台阶,倒在亭下草地上滚了两圈。
宫明观倒是把子规护得严实,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摔的脑子发晕。
还没反应过来,子规就慌忙爬起来扶他,那人刚散开的发丝尾梢还挂着草尖间沾上的露水,“尊主,快起来……都是子规的错!尊主可有撞到哪里?”
宫明观不吭声地扶着额角坐起来,子规有些急切地还想说什么,被他伸出食指按住了嘴唇。
宫明观望着子规俊秀的眉眼,不说话。
他心里头有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是潮水一般地澎湃涨落,是火苗一般地灼热窜动。
好一会儿,他忽然含笑从子规松散了的衣襟上取下一枚竹叶,“别动,沾上了。”
子规果真没动,安静地看着他。
宫明观不笑了。
他顿了顿,再次伸手揪住子规衣襟,慢慢地凑了过去。
子规深黑的眼睛微微睁大,长睫一颤。
他仍旧没有避开。
两个人的唇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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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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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最终还是坐回了阶上。
夜已经很深了,竹林的影子绰绰不明。
宫明观拢着身边人的手,“子规,你自幼替本座杀人,累不累?”
子规刚想张口回答,宫明观又摇头笑道:“罢了。你一定不说实话,本座不该问你这个。”
“那再问个别的……”他沉吟一下,慢慢地,却是很坚定地问,“……你想不想,随本座归隐?”
子规惊讶地看着他,被宫明观认真的眼神盯的一时有些无措:“尊主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早些年你不还问么,若哪一日天网楼在江湖上再无敌手,那时可否同本座一同归隐山林……”
宫明观露出追忆的神色,嗓音都是暖而柔缓的,“你那时不是说过?想找个清静的山谷,有竹林,还有河,等开春了河冰解冻,就有成群的鱼儿游。你说要在河边上搭个竹屋,窗子向南开,后院里多埋些竹酿酒……”
宫明观说着说着,目光越来越温柔,“你还说,那时你便不必日夜杀人,只管伺候本座,陪本座对弈论剑、酿酒同醉……”
子规却敛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啊,小时候不懂事,胡言乱语罢了。子规都快忘了,尊主怎么还记得?”
宫明观愣住,他没想到子规会这样说。
明明还有好多好多准备说的话,在这一刻,全都给堵回了嗓子里去。
他忽然有些急了:“你……难道你如今不想了?”
子规摇头道:“不想了。如今这样便很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着少许的苍凉和更多的释然;而他那么轻轻一笑,所有风花雪月都在顷刻间散尽了。
宫明观心里一慌,又一疼,好像骤然被挖空了最重要的那块。他动了动唇,艰难地唤了声,“子规……”
子规不做声,他站起来,背对着宫明观。
他道:“尊主,子规该走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黑甲蒙面,背上是二尺来长的玄机铁匣。
夺命鬼魅,第一杀手,天网楼主宫子规。
他声音轻轻的,最后的一丝落寞几乎被风淹没:“尊主,子规走了。”
下一刻。
庭下近百竹林,在瞬息间枯萎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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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那枯萎歪斜着倒下的,是竹子,还是尸体?
地上那纯白暗红地堆积的,是竹花,还是被血溅满的雪?
子规向前走。
前方是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进去。
宫明观心头骤然恐慌,怒吼道:“子规,回来!!”
他猛地向前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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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
夜色粘稠而沉重,压的人喘不过气。
宫明观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口干舌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畔嗡鸣,心脏跳如擂鼓,仿佛马上就要死去了。
意识在混沌的边界挣扎。
怎么回事?他不明白。
一个声音悄悄在耳畔响起:
“莫非是时候到了?”
鬼魅似的声音。
是宫明观自己的声音。
“已到时候了?”
那声音渐渐大起来,从四面八方响遍。
“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