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阅折时,邝露便会站在一旁为他研磨。
邝露磨出来的墨,浓而不浑,淡而不灰,略略一沾便能写完一行,却不会让墨水过多而滴落在纸上。
再看面前铺陈的,也是他素来爱用的黼纹青檀纸,一张一张被精心裁开,以青玉镇纸压在了案中。
润玉心思微动,嘴角却漾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邝露不在,旁人磨出来的墨,总不合他心意。
“出去久了,总归是要回来的。”润玉对底下跪着的几名天兵道:“去玄洲仙境将上元仙子请回来。”
天兵刚行礼应了,润玉又道:“见到上元仙子,告诉她,本座知她辛劳,待她回来,晋升她为上元仙君,掌司命一职。”
“是。”天兵一惊,随即低头领命,退了出去。
润玉打开一道折子,连日来的阴郁心情总算好了一分。
再过几日,邝露就会回来了吧。
天界的众仙家等着,上清宫的众仙侍也等着。
便是润玉,心底也隐隐约约带着一丝期盼。
然而一等便是大半月过去,去玄洲仙境的天兵回来复命,却并未带回上元仙子。
“不在玄洲仙境?”正低头批着折子的润玉随口道:“是了,太巳真人才刚身归混沌不久,想来邝露定是回蓬澜洲去了。你们可曾去蓬澜洲寻人?”
“去了。”领头的天兵道:“蓬澜洲自太巳真人身归混沌后,早已荒无一人。属下等人进到太巳仙府查看,那地荒凉不堪,许是久日无人居住的缘故。”
润玉持笔的手一顿,目光停在了白皙的纸上半晌后,才轻笑道:“西海的玄圣真君府,可曾去寻?”
“也都去过。”那天兵点头道:“除此之外,花界、鸟族等上元仙子可能会去之地,属下都曾带人一一到访,却并未发现上元仙子的踪迹。就好像……”
“好像什么?”
“就好像上元仙子从六界消失了一样。”那天兵回答,“实在难寻其踪影。”
润玉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颤,一滴浓黑的墨从笔尖滴了下来,晕在纸上,将写好的字迹渗开成模糊的一团。
“消失了?”润玉锐利的眸光落在了那天兵身上,说出的话语带着一丝绝冷的寒,“好好的一个人,怎会无端消失?再去找,派人到六界细细探访,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那几名天兵连忙领命退了下去。
润玉站在偌大的布星台前,夜晚的繁星点点闪烁,映耀得整片天空明亮夺目。
自他登帝之后,夜神一职便交给了他人。
这个地方,他已有数千年不曾来过。
今夜夜神告假,他思想着反正无事,不如过来替他布布星,权当是打发时间。
双手在空中拢出一道白光,双手微动,斗转星移,在他身侧四周轻悠飞动。
恍惚间,旁边似乎站在一道身着流云锦的身影,她轻轻起笑,微弯的眼睛里闪耀着比星子还动人的光。她说:“陛下何需亲自布星,此等小事,便由邝露代劳吧!”
润玉心思微动,情不自禁扭头看去,正对上邝露那双溢着笑意的绝美双眸。
“邝露……”
润玉才刚喊出她的名字,就见眼前之人宛如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之中。
润玉骤然回神,这才惊觉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陡地一下收回空中转动的星盘,润玉手一挥,漫天辰星便如有了意识般自动飞向各自的轨道。
润玉转身离开布星台,走至星云门时脚下一顿,回过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台中,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邝露似乎真从六界消失了。
无论润玉再派多少天兵去各处寻找她,也终是无果。
甚至他想要掘地三尺,看看是不是邝露躲到了地底下。
可他知道,邝露若真心要躲着一个人,就算他是六界之主,他也可能会寻她不到。只因这人如此聪慧灵敏,他的所思所行,她自来一清二楚。
玉华殿内的水露清香一点一点散去,只至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闻不出一丝邝露曾存在过的痕迹。
案上用尽的黼纹青檀纸也已被其她仙侍用雨花玺纸取代。
大臣们不再询问上元仙子何时回来,而是渐渐将各种折子直接递了上来,让他处理。
润玉从花界回来时,站在百步腾云梯前,抬头看向仙雾缭绕的阶梯,迈步才刚走了几阶,耳边便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陛下,无论陛下去往何处,上元仙子邝露,都会一直跟随陛下,陪在陛下身边。”
润玉转头看去,身旁的邝露面容娇美,眼中却昭然着认真之色,她看向自己时,眸光专注地仿佛要将他刻在心底深处。
润玉知道,这不过是他再一次的幻觉。
正如他此前已多次看到这样的幻觉一样,不消片刻,这个邝露便会从他眼前消散。
“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何还要总出现在我眼前。”润玉坐在九霄云殿的帝座上,看向空寂无人的大殿。
他仿佛听见邝露在说:“陛下,这漫漫上神之路,邝露会一直陪你走下去的。”
她站在殿下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眼中有着坚定之色。
可一瞬间,她便消失在了原地,只剩下偌大而空无一人的殿,空旷得令人心颤。
润玉从未想过,有一天邝露会离开他。
更未想过,她会离开得这般彻底,决绝到不留一丝痕迹,好像天界从未出现过此人。
一晃百年过去,上清宫已经没有人再提及要寻找上元仙子,她的名字也只是偶尔会在小仙侍口中提及。
“若是上元仙子在,她定然是要这样做的。”
“这上清宫里,最聪明之人除了陛下之外,就是上元仙子了。”
“上元仙子可是最懂陛下之人。”
“上元仙子她……”
润玉站在上清宫的门边,听着一众小仙侍边打扫外殿,边回忆着百年前的上元仙子,皆都对她赞不绝口。
“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一成不变的,”其中一名小仙侍叹道:“再深的喜欢,也经不起无视和冷漠。上元仙子大概真是心灰意冷了,所以才走得这么彻底,连陛下都找她不到。”
才刚说完,回头惊见润玉就站在门边,吓得手中东西一掉,连忙跪下道:“陛、陛下……”
润玉不耐烦地手一挥道:“都退下。”
感觉到润玉的心情不佳,小仙侍们忙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润玉走到榻边坐下,脑中忽然就想到那一句: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一成不变的。
是啊!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是永远不变的。
再长的陪伴、再深的情意,若得不到回应,也会逐渐冷成冰,寒成雪。
不知怎的,润玉就想到了邝露走前留下的那一张纸,上面写了什么?
他思想了半天,竟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润玉陡地一下起身,去到案前细细翻看,想要找到那张纸。
可寻了许久,也未曾发现,只等到他黯然坐在了椅子上才想起来,那张纸已经被他化成了灰。
他想起来了,那纸被他亲手所化。
那上面写着:此生愿陛下万世安好,岁岁荣康。来世不遇不聚,无波动念生,无因缘际会,才得自在。
看看她,多会说话。
便是要离开了,也只是求他万世安好……和来世不遇不聚。
润玉缓缓闭上双眼,伸手按上一瞬间痛极的额头。
邝露,你想要的是这些吗?
想要看一看,你走后,他会不会为你……黯然伤神?
第64章 番外(下)
润玉亲自去到玄洲仙境。
这是他登帝之后不久便赐给邝露的,但为了就近侍奉,邝露便一直住在了离上清宫较近的璇玑宫,从未来过这里。
玄洲仙境离天宫并不远,腾云也不过半日时辰便可到。
润玉只踏上这地的第一步便知,邝露是真的未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