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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166)

作者: 眠琴柳岸 阅读记录

众人见他如此点头哈腰,都吓了一跳,连忙端正姿态,恭恭敬敬地行礼,齐声道:“见过中丞大人!”

中丞?御史中丞?从三品的大员,跑他们这儿来做什么?

“本官方才听说,有个囚犯自尽了?”御史中丞抚了抚胡子,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狱卒,问,“是何人?”

御史台掌纠察百官,他想知道,他们还真不能不说。

“回大人,”见底下几个都不中用,狱卒头子只好站出来,说,“是一个名叫宋子兰的囚犯。”

“犯了何罪?”御史中丞的手顿了顿,又问。

“回大人,此人私自撰写伪经,诗文中大有不敬之语,涉嫌谋反之罪。”

“涉嫌谋反?”御史中丞的胡子动了动,“将文卷拿来本官看看。”

“是。”当即有人去把宋芷一案的卷宗等拿了过来,呈到御史中丞面前。

此案案情简单,罗列了宋芷写的诗文等,以及宋芷自己交待的另外一些案情,御史中丞大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宋芷写的诗,他对儒学知之甚少,看不出什么,便留了个心,将诗记下来。

“人死了么?”御史中丞问。

“还有气。”有狱卒回答说。

御史中丞抚须沉吟道:“既然还有气,还不快差人来诊治?他这罪,未必至死,快去。”

御史中丞发话,司狱司哪儿敢不听,满口答应了,回头给这些不中用的下属一个眼色,又堆起一脸的笑,转向御史中丞,点头哈腰道:“大人,这大牢里又冷又潮又脏,免得脏了您的脚,快些出去吧。”

御史中丞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提着衣摆,缓步走了出去。御史台每年都要纠察总管府的大小案件,今年是恰好到了这时候,他才奉命过来的。

然而御史中丞走后,狱卒们却并没有去给宋芷请大夫,几个方才动手打人的心里都有数,知道宋芷为何寻死,若真把宋芷再救回来,给他寻到机会向御史中丞告上一状,别说他们这些狱卒,司狱司也要遭殃。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拖出去,丢到乱葬岗!”

“可,这……回头大人问起来……”

“就说医治无效,死了,如此简单的事,还用再多说么?快去!”

“是!”

当即有人领了命,用麻袋把宋芷装着,当天夜里趁着夜色给送了出去,丢到了乱葬岗。

“真晦气,竟然刚好赶上御史台来人!”

两个抛尸的狱卒骂骂咧咧的,给了昏迷中的宋芷一脚,转身便走了。

……

宋芷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意识浮浮沉沉,时明时灭。

他想:我这是死了么?

然而他既没有进入地狱,也没有进到佛家说的极乐世界。

眼前雾蒙蒙的,他看到一片隐在云霭里的山,山里有一条小河,河岸种着柳树,柳树下半靠着一个人,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支楞着,脸上盖着一本书。

那是谁?宋芷想。

那人的身形那样眼熟,让宋芷单单看着,便觉得心颤,似痛楚,似欢喜,他本能地抗拒,又忍不住想上前看上一眼。

于是他靠了过去,停在那人的身前,伸出手,去拿男人脸上盖着的书。

“子兰……”

他好像听到男人低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唤他。

柳树下的男人睁开了眼,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他。

不……他不是在看他,宋芷的心猛的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河边坐着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着一身石青色长衫,身长玉立,身前支了一个架子,手里拿着画笔,明明是在绘这山里的景,跃然纸上的,却是柳树下打瞌睡的男人。

青衫的男子偏过头来,冲柳树下的男人似嗔怪的笑了一下。

这张脸……分明是他自己。

宋芷忽地想起来了,这是他曾做过的梦,这是他梦中的场景。

然而下一瞬,更多的画面涌上脑海。

心头忽地激荡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宋芷喉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

“醒了醒了,醒过来了!”

耳边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有人用手帕轻柔地给他擦去嘴边的血,一连声地问:“小兄弟,你怎么样?”

宋芷皱着眉,想说话,嗓子却又干又哑,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水……”

“快,水拿过来!”

接着有水喂到了嘴边。

宋芷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一点,稍稍觉得好受一些了,才缓缓睁开眼来,意识尚不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又过了一阵儿,才有了焦距。

宋芷转了转眼珠,看到眼前的人。

是一张陌生的脸,属于一个中年女人的,看得出来有精心保养过,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

“你是……?”

听到宋芷发问,女人爽快地笑了笑,说:“你叫我三娘便可,先不必问那么多,你身子未好,先养着。”

“现在感觉如何,饿么?”

宋芷动了动唇,四下打量了一眼,心想:他这是被救了么?昏迷前的场景还是在狱中,醒来却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

这过程并不难猜,多半是司狱司当他死了,差人丢到乱葬岗,而后被人捡了回来。

宋芷弯唇,有些苦涩:他还真是命大,这样都能被救,是命不该绝?可他还有什么好活的?

“小兄弟?”见宋芷不答话,女人又问了一句,心说该不是傻了吧?

宋芷点了点头。

女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转头道:“素毓,快去煮碗粥来。”

宋芷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一个少年,闻言答应一声,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宋芷,才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宋芷的左手手腕有道很深的伤口,虽没有伤及主动脉,却仍然流了很多血,失血过多是宋芷昏迷的主要原因。

被称作三娘的女人是个做丝绸生意的,家里有些小钱,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听说是宅子里的帮佣进丝绸回来,为了抄近路,路过乱葬岗,无意间发现宋芷还活着,把他带了回来。

女人心底好,见宋芷年纪轻轻,虽然穿着囚服,看着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银子大把大把地花出去,给宋芷请大夫,买各种补气血的药,不要钱似地往宋芷肚子里灌,宋芷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又硬生生被拉了回来。

之后的日子,宋芷便安心住在了女人家里,大夫说他要静养,宋芷被救回来时,不仅失血过多,还发着高烧,烧了几天才退下来。

若不好好休养,凭这身子骨以后怕是要遭罪。

大夫说得是,宋芷现在十分畏寒,虽然才仲秋,他却得穿两三层,才不觉得冷。

手腕上的伤口日渐愈合,肉一日一日涨起来,痒得厉害,大夫却吩咐不准去碰。

宋芷像是与从前的生活脱离了关系。

他告诉三娘自己叫做宋芷,一个画画儿的,三娘听了,便去买了画笔、颜料、宣纸来,虽然不如在孟府时用的好,却也不是宋芷自己能买得起的。

宋芷推辞不了,便作了画,让女人拿出去卖,兴许能换几两银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若非是九月的一天,忽然有人敲响了三娘家的门,宋芷或许都要忘记,自己以往的生活了。

忘记他还是孟桓的男宠,忘记他还是一个待罪的囚徒。

来人是孟桓的亲信,自从得知宋芷在狱中自尽被丢到乱葬岗后,孟桓便派了人到乱葬岗去找,却没找到尸身,身边的人都告诉他,兴许让野狗吃了也不一定,孟桓却坚信宋芷没死,派了亲信挨家挨户地去找。

这么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北城平在坊打听到了消息,说是有个叫三娘的,请了外伤大夫,医治过一个年轻男人。

这才把人找回来。

宋芷被带回孟府的时候,看着熟悉的景物和建筑,有刹那的恍惚。

他原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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