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111)
爱极生恨,约莫便是如此了。
孟桓一边更加粗暴地动作着,一边强硬地拉开宋芷的手,按到一旁。
孟桓冷眼看着他,道:“睁眼。”
力道加大,逼得宋芷不得不睁开眼,泪眼婆娑,一垂眸却瞧见孟桓腰腹间的伤痕,只觉得心惊。
“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孟桓抚去他额角汗湿的鬓发,一边压低声音问他。
狠心?
谁又比谁更狠心呢?
自古情义难两全,宋芷站在情义的分岔路口,总得有个取舍。
宋芷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又或者是昏迷了过去,半梦半醒,浮浮沉沉,仿佛看到秀娘满头是血的跪在他面前,一声声地叫着少爷。
又仿佛看到了六年前浦江的春雨。
亦或者,年幼时临安家中怒放的海棠花。
那是多美好的记忆……但炮火燃起来的时候,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血色,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惨叫,像魔咒一样响在宋芷的耳畔。
疼。
宋芷只有这一个感觉。
可哪里疼呢?宋芷说不出来,整个身体,由内而外,无处不疼,最疼的是胸膛里那个还在跳动的器官。
宋芷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而他则满身狼藉地躺在孟桓的床上。
宋芷用被子捂好自己的身体,免得教人瞧见,眼睛则失神地望着虚空,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门外有人在说话,宋芷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点,是齐诺的声音,约莫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语,末了问,“少爷何必留着他?”
与齐诺说话的人是孟桓,但宋芷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答齐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芷闭上眼,不知道白天黑日,今夕何夕。
只知道一点,他与孟桓,至此是彻底完了。
只是不知道秀娘……现在如何了,孟桓会杀了她吗?
宋芷静静地想着,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心绪难平了。
如果孟桓杀了秀娘,那他也不会苟活。
孟桓到底没有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宋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夜里便开始咳嗽,发烧,整夜地睡不着。
孟桓没有同他一起睡,而是整夜待在了书房。
这让宋芷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不想现在见孟桓。
翌日,孟桓从枢密院回来,才得了空回房看了宋芷一眼,宋芷咳得活像一个肺痨病人,孟桓便在一旁拿了公文看,一面叫裴雅过来替宋芷诊治。
宋芷自知到现在,已没有什么廉耻好说,便沉默地垂着眼,任裴雅将他脖子上的青紫痕迹尽收眼底。
当然,裴大夫医德高尚,眼睛绝不乱看,眼神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等裴雅走了,屋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宋芷没有看孟桓,哑声问:“秀娘呢?”
孟桓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看床上的人:“你现在,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安危,宋子兰。”
“秀娘呢?”宋芷又问。
孟桓:“你觉得呢,像她这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宋芷的眼珠终于转了转,过来看着孟桓:“如果秀娘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是比较平静的语气,可正是因为这样,才叫人不敢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孟桓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不留情面地说:“你可以试试,在我手底下,有没有自尽的资格。”
宋芷抿了唇,唇边慢慢地牵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秀娘还活着。”宋芷笃定地说,“你没有杀她。”
孟桓看了宋芷一眼:“你既然如此了解我,便不该做这样的无用功,逃,能逃得了么?”
宋芷沉默。
孟桓走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低下头亲吻宋芷的唇,却被宋芷偏头躲开了,孟桓的吻便落在他脸侧。
也不恼,说:“你这几日没有休息好,身子骨弱成这样,日后要多吃点儿,我会让厨房给你做些补身体的药膳,你乖乖地吃,别耍脾气。”
宋芷没有反应。
孟桓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你安心在这儿养着,不要妄想再逃走了。”
八年前从铜陵出发,是一场逃亡,如今从孟府开始,亦是一场逃亡,原因各异,可同样教人看不到明天。
第86章 何草不黄八
逃?往何处逃?
宋芷将脸埋在玉枕里,只觉得讽刺又可笑。
昨日撕裂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更让宋芷对这具身体感到厌弃。
他到底,是没有颜面再去见他的爹娘了。
那样高风亮节的人,怎会有他这样不堪的儿子?
门外,孟桓在对看门的婢女吩咐:“仔细着点儿,若他有什么意外,唯你们是问。”
随即是婢女清细的嗓音:“是,少爷。”
宋芷忽而觉得,他连小馆儿也不是,而是孟桓的私人娈宠了。
小倌儿好歹是个人,娈宠不是。
思及此,心胸中一片激荡,宋芷又拼命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咳得通红。
外头的婢女听到声音,慌忙推门进来,连声问:“先生怎地了?”
“出去!”宋芷指着门喝道,一边又咳。
婢女们手足无措,不知该听谁的。
“先生,您……”
“给我出去!”宋芷随手拿了个东西砸过去,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冷得可怕。
宋芷这衣衫不整的,婢女们见他发怒,根本连眼睛也不敢抬,一连串地应“是”,就滚了出去。
咳了好半晌,待顺过气来,宋芷趴在床上,手狠狠地在床板上拍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紧咬着唇,为现在这样无力的自己感到难堪。
然而一垂眸,却瞧见刚刚扔东西时,带出去了一个玉佩,仔细一看,恰是孟桓送他的弥勒佛,孟桓不知何时又还给了他,还放在了床头。
宋芷心底一慌,连忙掀开被子下去捡,然而脚才触到地,便觉得腿软,身上无处不疼,当即便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又牵动了身下的伤口,宋芷疼得脸色发白,闷哼了一声,抽着冷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坚持去捡那个玉佩。
咫尺间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难以跨越,宋芷的眼眶渐渐模糊。
如果碎了怎么办?
颤抖着手,终于将玉佩握到了手里,宋芷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便用手细细地摸。
宋芷摸了半天,没摸到缺口,心底一松,还好,没碎,但很快又发现,角落里裂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完美无瑕的玉佩突然有了瑕疵。宋芷一眨眼,那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似地落下来。他颤抖着将玉佩握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那日将玉佩还给孟桓时,是被秀娘的事刺激得昏了头,一时激动,便还了回去,末了又觉得后悔,可又没法要回来。
宋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用袖子抹了眼泪,正打算回床上去,却有个婢女突然从窗口发现,他竟坐在地上,惊呼一声,立马招呼其他婢女,一起推门进来。
“先生这是做什么?地上凉,不利于先生的身子恢复。”
宋芷抿唇,脸上还挂着泪痕,抬眸看了她们一眼。
婢女们便招呼着来扶起宋芷,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了床上。
“先生,可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有个领头的婢女说,“您这么折腾,吃苦头的,到底是您自个儿。”
宋芷只死死握着那只玉佩,理也不理。
婢女见宋芷不愿说话,便知趣地收了嘴,带着其他人一起出去了,临在门口,道:“先生,好好歇着吧,少爷说,晚些时候会来看您的。”
宋芷却转过了身,面对着墙壁,婢女倒没有恼怒,收回眼,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