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地铁站的怪物与怪物(2)

作者: 郁右 阅读记录

噢,还有,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比如一度导致我很恼火的——他把我的口罩弄坏了好多个。

他每次都说,别这样,你很美。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眼睛。

很疼吧,他每次都低低地说,我知道好疼好疼。

是啊,我好疼。

我当时疼得撕心裂肺,只是连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

我母亲在那之后,就跳楼了。而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然后他每次都能在这种时候紧紧地拥抱我,包容我一切不快与发泄。

没事,我在呢,焦生在呢。他轻声说。

有一次他差点碰到我的鼻尖,我脸红着跳了起来,早早地逃离了现场。

我依旧是个怪物,我想,爱是奢求啊。

于是,只有每晚的十一二点,我才会出现在有他的那条走道上,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唱我的歌。

唱的真好听。

他每次最后演奏的歌,一定是我的第一首曲子。

噢,名字是《别管我年少轻狂》。

然后我每次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唱着最后一句歌词,反复的,不知疲倦的。

“我可以第一次地吻你吗

我可以第一次地爱你吗。”

我说,我喜欢你,焦生。

在心里说,说给自己一个人听,所以我不需要害怕,不需要遮遮掩掩。

一天天的告白,可以催眠我自己。假装我很了解他,假装我是个伟大而苦情的单恋者。

可自从我有这种想法开始,很奇怪,就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

他每晚就会跟我聊他自己。

他说他是个孤儿,他没接受过任何正式的教育,小的时候,只有个六旬的空巢老人捡到他。后来她的家人接她去遥远的南方生活了,他就一直住在地铁站了。

焦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淡然到不像说自己的事。

焦生笑道,不过啊,那是婆婆本来就应该有的幸福,不是吗。

我的心理忽然不平衡起来。

对啊,为什么别人可以有应当有的幸福。

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呢。我晏之枫,这辈子都不会有幸福吗。

连咫尺的爱人也无法得到吗。

于是那天我提前离开了。

并没有什么改变,不是吗,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糟糕、昏暗。

只是多了个念想,多了个想要爱的人。

……

事情来的很突然。

先是焦生接到了一封信,手递的。对方是一个穿着随意的中年大叔,我也没多在意。

可只要再多看两眼,我或许就会想起十几年前,那个人曾经也递给过我一样的信封——

以及夹在邀请信里的一张机票。

机票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后,大概是11月的样子。

多少个音乐人梦想的舞台啊,我心道。有了它,焦生甚至可以把歌唱给全世界听。

他没看信,而是不经意地放到一遍,专心着他的演奏。几个过路人称赞地将钱放到他的吉他盒里,我数了数,很多。

而后,又出了事。

起初只是两三个挑事的人,拿着碎酒瓶在互殴,紧接着,范围越来越大,像是某种无法遏制的东西。

黑社会闹事,常有的事。我想,不去管就行了。

他们中忽然有人指着我,然后露出了我熟悉的,嘲笑的,厌恶的表情。

哎,不觉得吗,那可真是个恶心的怪物。

然后我看见他放下了吉他。

我紧张地看着他,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了过去,面带微笑,而头发懒散地披着,没有扎起。

他猛的挥拳,对着那三四个人人拳打脚踢过去。

你们再说一遍,谁是怪物。他吼道。

我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的愤怒。原来他如水般柔软的目光也能这般凛冽,甚至于手背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原来,也是有一点在乎我的吗。

我心里忽然有点痒痒的。

可我知道,他哪里打得过这些人。

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于是我加入了混战。

噢,作为国家合法公民,我在这之前首先选择了报警。于是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前,很好地被警方控制了下来。

坐在警局的走廊里,焦生还在做笔录。他进去之前,有点抱歉地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我等你。

我等你。

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

我靠在身后的墙上,忽然想道。

焦生有一天会离开我吗。

晏之枫,你愿意等他,可他会等你吗?

你们算什么,朋友吗?

我以为我们能够永远如此,永远能满足我这种自私的小愿望。可作为一个——可作为一个曾经的歌手,我知道,地铁站绝不是他的舞台,酒吧也绝不是他的舞台。

他该去更远的地方。

而我只是个怪物。

焦生的歌声,要让全世界听到啊。

我违背了先前的承诺,先一步像是做贼那样地逃出了警局。

这条马路上没有人,月光淡淡的。我想,我穿着清洁工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好像也挺配的呀。

我配啊,我就是贱啊。

我笑了,笑得有些开心。

“我可以第一次地吻你吗

我可以第一次地爱你吗。”

我将这句歌词嵌入我的脑海中,反复地哼唱,反复地用我喑哑得只会咿呀咿呀的嗓子唱着。

好难听,我想。可是我就是想唱啊,我想啊。

我曾经也可以唱歌啊。

这是我的歌我的音乐我的世界,我凭什么不可以大声歌唱凭什么不能。

忽然间,一道明亮的白光从我身后打过来,疾驰而过的风声越来越近。

我知道的,于是我笑得更开心了。

撞死我吧。

可意料之中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融化我脸上的疤痕,一点一点地融化我的心。

我尖叫起来,极力挣脱他的怀抱。可他死死地钳住了我,让我根本无法动弹。

于是我哭了,不顾一切地哭了。我在心里呐喊道,焦生,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啊。

他的脸轻轻地摩挲着我擦伤的手。

他说,因为我爱你,晏之枫。

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这并不是因为被暗恋的人表白。

而是因为他听见了,听见了我的心声。

焦生深吸了一口气,昏暗的街道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相信,那张脸上一定是最温柔的神情。

他唱道:

“如果我是怪物,你们是否会爱我如初。”

你听得见?

他点了点头。

你听得见啊。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听得见,晏之枫。

我的拳头落了下来,打在他的身上,我的泪流得满脸都是,但我还是在心里不断地问着一样的问题。

焦生,你听得见吗。

他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回答,我听得见。

委屈、不甘与愤恨瞬间占据了我整个人的胸膛,于是到最后,化为了一个带有血腥味的、像是撕咬般的吻。

那么多次的表白,直白而又热烈。

那么多次的纠结与冲动,坦率而又真实。

他都知道,他全知道啊。

你怎么就忍心呢。

我不知道他抱着我,持续了多久。总之最后,我是精疲力竭地被他背回地铁站的。

昏暗的城市里,有那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小角落,叫做地铁站。

没人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他对我说,你瞧啊,我也是个怪物。

我扯下了练习册上的最后一张纸,笑着写下了几个字。

怪物之家。

贴在了我们身后的墙壁上。

地铁站很冷,但他好暖。

……

焦生这个人,有点小癖好。

比如说,他似乎从来都不会有害羞的时候,却总把那些东西记录下来。

他给我写的东西——姑且称之为情书吧。用来事后道歉和追我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