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手指很修长,按在门上的时候顿了一会儿,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推开,走了进去。
空了十年,将军府内并没有想象中的破败不堪,可能是因为祁将军原来也没在府上花多少时间布置,如今看起来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青年一双格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什么变化,但眼底的少年稚气已经一扫而尽,脸颊瘦了,尖了,如果祁越还在这里,就能认出当年那个说只要一出山就会来找他的少年,如今真的站在这里。
陆衡站在府邸中央,将祁府一草一木都一一看过,当年祁府给他一种永远不会崩塌的感觉,现在那种感觉变成了一股难以忽视的悲伤,侵蚀着此刻形单影只的人心。
陆衡觉得十年太长了,十年来,他每一天都恨自己曾经没有好好练剑,每一天都怕自己报不了仇,更怕等到他能手刃仇人时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拼了命地练剑,想把以前的时间都找补回来。
他承认自己杀红了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时带着急切和耐心,一步步执行着对洛南帮的复仇,暗中一个一个砍掉它的手足,直到最后一夜,终于能用血重新淬炼了一遍无邪,整个过程,他的脑子里唯有复仇。
他点燃了洛南帮的总部,看着滔天的红色火焰,疯狂的杀意才逐渐冷却下来。
然后,他才发现山外的天下已经面目全非,他不太认得出来了。然后,他才发现曾经年少遇见的那个小公子在他离开后竟然面临了一场家破人亡,而那个一直对他笑得很温柔的大将军也已经战死沙场,他还没来得及慢慢感受复仇后的快意,便被这事击地茫然失措。
陆衡知道将军府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但那温暖的灯光似乎还在眼前。十年,他不管不顾,埋头练剑,而祁越,祁越是怎么在得到父亲的死讯,在祁家被打为乱臣贼子之后活下来的?
☆、第十七章
祁越与李光耀回到临江客栈时已是深夜,但对吕显程的问话基本上属于一无所获,唯一透露出的那块令牌不仅弄不清是什么用途,还下落不明。吕显程不知是官级不够,还是此人的怂样连指使他的人都看不下去,并没有告知太多信息,他相当于只是一个低等工具,被吩咐了什么就去做什么。
祁越在自己的客房前停了下来,里面的光隐隐约约透出来,似乎是有人,李光耀迅速将手搭在了刀柄上,警惕地挡在祁越前,想在他之前推门。
祁越一手搭在他肩上,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开,自己抬手将门推了进去,李光耀还是不放心,在那一瞬间一步跨过了门槛,用自己的半个身子遮住了祁越。
于是他们一起愣在原地,只见屋内一个一身艳红,千娇百媚的女子正大大方方横陈在祁越床上,随着他们的出现,眼波流转,堪堪落在他们身上,顾盼生辉。
李光耀第一次反应比他们少当家快,立刻将怎么跨进去的脚原路怎么缩了回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三两步消失无踪。
祁越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十分希望自己现在是李光耀,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进了门,转身把门给关上。
这几个动作慢得有点刻意,女子亦慢条斯理地从床上起来,缓步挪到祁越身后,好笑地看着他如丧考妣的背影。
祁越轻轻叹了口气,转过来,女子离得极近,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而清冽的香气。
女子眯了眯眼,往前倾了一点,说:“祁少爷这么晚从哪儿回来?”
祁越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后背抵到了身后的门,非常想伸手将这姑奶奶推开一点,看来看去却没有落手点。
祁越:“……曼姨,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某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赶过来,非要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明知故问。
苏小曼听到这称呼,眼角抽了抽,小王八蛋明知她要问什么还在这儿跟她演,说:“来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祁越笑了笑,说:“看也看了,要是没什么事……”
苏小曼挑了挑细眉,小兔崽子还想赶人?
祁越无奈:“……只是找点线索。”
苏小曼:“我看你是找死,大梁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要回洛城。”
祁越眼神一黯,平静无波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像洛城一样,藏了那么多秘密。”
苏小曼看了一眼眼前青年越发深刻的眉目,好看是极好看,却有股子阴沉若隐若现地埋着,她退开了点,回过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查到了什么?”
祁越:“洛南帮手里,有一块金字令牌。”
苏小曼轻微地停顿了一下,说:“哦?有何用处?”
祁越过于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反常,盯着苏小曼的背影,说:“这要看落在谁的手里。”
苏小曼:“那这块令牌,此刻在谁的手里?”
祁越轻笑了声,落在苏小曼耳中,她皱了皱眉,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得太多了,这小子成了精,喘口气都得小心翼翼。
苏小曼面对他,看进那双带着点探寻的眼睛,换了个话题,说:“你现在露了面,恐怕接下来也没安宁的日子了。”
祁越:“我不是为了安宁而活着,我是为了让该清的名洗清,该流的血流尽。”
他垂下眼皮,乌羽似的睫毛盖住了一双眼睛,落影在苍白的脸上,眉目如画,但苏小曼还是及时地看到了他眼中煞人的戾气,他的眉宇其实长得很像祁瑜,但两人的气质太过不同,祁瑜俊朗正气地像明亮的太阳,而他儿子,冷的像深不见底的幽潭。
苏小曼几乎要体会到这辈子都未曾升起过的母爱,她不可能劝他放下仇恨,无知无觉地混沌一辈子,这是祁瑜的儿子,但她也曾助这孩子逃脱死地,不忍心看他一步步再入险境,劝诫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祁少爷没眼色地适时解救了两人,说:“曼姨,你早点回去歇息吧,虽然你年纪大了,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大晚上的待在一个屋里不合礼数。”
李光耀被一声破碎声惊了一跳,听着像是从他们少爷屋里传出来的茶杯砸在墙上的声音,他心里默默为自家祁少爷捏了把汗,但是决定不去探查,少爷那么有办法,自己定然能解决,于是心安理得地睡了。
同一间客栈,另一个屋子,陆衡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垫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从葛秋海那得到的令牌,细细看着,这令牌做得极精致,正面刻着一个“金”字,背面雕着舞动的双龙,由于是暗金色,乍一看也不怎么明显,但这东西绝对是见不了光的,任谁被发现了拿着这种东西,都是死罪,一个依附于朝廷的江湖帮派,拿着这种以下犯上的东西要干什么?
洛南帮一夜之间被灭帮听起来似乎让人震撼,实则费了他不少力气,根本不是如传说般干脆利落,这帮派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干净地拔除,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跟踪洛南帮的暗中交易,发现他们的银子居然是通过吕显程送到京城,但到了京城,他的线索却断了,再往下查也像隔着一堵墙,他怎么都无法打破。
相对于银子,他们买到的人送去哪里就好查了许多,一年来他见识到了无数外表体面的禽兽,洛南帮笼络的不见得是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却是一些处在关键位置的人,比如吕显程就是他们忠臣的客人。
摸清了他们帮内到底是怎么各司其职,再等着去一个个杀了便也不算是太难的事,等到人人自危聚起来慌做一团的时候,正好一网打尽。
只不过少了一个人,陆衡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那天私宅门口瘦小的身影,一张脸被帽沿遮着,看不见,但那绝不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