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汉侯(56)

彩衣奴婢嫌弃的看着她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奴隶,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这些饱受欺凌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快走,别站在这里碍事!”

彩衣奴婢轻蔑的摆摆手,昂起下巴,发出一声冷哼。

妇人们低下头,得到匈奴武士的许可,才快步走向羊圈。中途变成小跑,直至越过栅栏,将母羊身下的孩童抱在怀里,感受到孩童的温暖,麻木的表情才出现松动,整个人也有了几丝活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妇人靠在栅栏边,展开身上的羊皮,紧紧裹住怀中的女童。

女童不是她所生,和她没有半点亲缘关系。在女童的母亲被折磨而死后,她主动将女童护在身边,有吃的给她一半,夜里风冷就将她抱在怀里,像是保护崽子的母狼,尽一切可能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妇人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有的是被匈奴人掠来,有的是部落被屠灭,还有的是家人犯罪,就此沦为奴隶。在被关入羊圈之后,她们就失去了一切,变得和牲畜没有两样。

如果没有这些孩子,没有怀中的温暖,她们中的一大半都会发疯,肯定熬不过多少时日。

“再来一场雨雹,将这些匈奴人砸死才好!”一个头发褐黄、双眼凹陷的妇人恨声道。

“噤声!你想被匈奴人听到?”

最年长的妇人出声喝斥,又有几名匈奴人巡视走过,羊圈内顿时安静下来。

匈奴人征服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触角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小国。匈奴大军过处,没有任何蛮人的部落能够抵抗。

唯一让匈奴人忌惮的,只有南边的汉帝国。

然而汉朝军队很少会深入草原,迄今为止,匈奴依旧是这片广袤草原的唯一霸主。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人来解救她们,她们仍要继续承受苦难和折磨,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羊圈中安静许久,一个蛮族妇人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童,哼唱出古老的歌谣。妇人们靠在一起,伴着她的调子,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草原的夜风,获取短暂的静谧和安宁。

单于大帐中,军臣单于高踞首位,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分坐在他的两侧。四人下首则是诸大臣世官和各部首领。

一个身着右衽深衣,梳着汉人发髻的半百老者坐在军臣单于手边,位置还在左贤王於单之前。

对于这样的安排,帐中诸人表现不一,有人习以为常,有人不以为然,还有的表情紧绷、隐约现出一丝敌意。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背叛汉朝投靠匈奴,为老上、军臣两代单于出谋划策,为害边民二十多年的宦者中行说。

当年出塞的翁主早已香消玉殒,伺候翁主的宫人宦者也陆续身死。只有中行说一直活着,哪怕被千夫所指,依旧活得自在,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他怨恨汉朝,早发誓要做匈奴人。

异常讽刺的是,他依旧穿着汉人服饰,梳着汉人发髻,随着年岁渐老,甚至教身边的匈奴人说起汉话,这一系列举动没少引人侧目。

烤好的肥羊抬入帐中,左贤王於单站起身,大步走到装有肥羊的木盘前,单手拔出匕首,开始在羊身上切割。

象征尊贵的部分献给单于,其后依次是右贤王、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在奴婢将羊肉摆到伊稚斜跟前时,大帐中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看着木盘中的羊尾,伊稚斜面沉似水,握紧的拳头上暴起青筋。

於单站在原地,冷笑的看着伊稚斜,攥紧匕首,似乎正等着对方拍案而起。

“王弟。”军臣单于突然出声,在伊稚斜看过来时,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羊肉送过去。

“谢单于!”伊稚斜站起身,单臂重重捶在胸前。随后坐到座位上,用匕首插起羊肉,蘸了些盐,送到嘴里咀嚼咽下。

寂静被打破,帐中很快恢复喧闹。

於单立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腮帮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想触这个霉头。

自冒顿以鸣镝箭杀头曼,夺得单于大位后,单于父子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尽管维持着以太子为左贤王、单于之位父子相传的传统,可就像冒顿之于老上,老上之于军臣,对于於单这个儿子,军臣单于支持不假,却也时刻都在防备。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采纳中行说的建议,容许右贤王和左谷蠡王不断扩大势力,用以达到制衡於单的目的。

“愿天所立大单于万寿无期!”

伊稚斜带头敬祝,众人纷纷应和。於单铁青着脸回到原位,和众人一起举盏,灌下苦涩的浊酒。

彩衣奴婢在帐中起舞,喧嚣声传出帐外。各部勇士牧民也在庆祝,肉香遍布营地。浊酒却非人人能饮,仅有最出色的勇士才能分得一杯半盏,解一解馋意。

大帐中,烤好的牛腿送上,不少首领丢开酒盏,开始大口撕扯牛肉。

一直沉默的中行说站起身,朝君臣单于行礼,开口道:“天所立大单于,秋收之期不远,汉人的谷仓即将堆满。大单于当遗汉皇帝书,命其献上缯絮米糵,以馈各部。”

“好!”军臣单于大笑道,“正合我意!”

“另,单于帐中尚少一汉人阏氏,当命其再送公主服侍大单于。”

中行说话音未落,帐中已有反对之声。

“不可!单于大阏氏尚在,岂能再娶!”

“不过一月氏女,还能拦得大单于?”

“汉公主入草原,缯絮米糵尽皆丰厚,月氏女又带来什么?”

“不可……”

吵闹声越来越大,声音最响的都是本部首领。别部之中,只有和月氏有直接关系的才会出声。可相比起兵强马壮、资源雄厚的本部贵种,后者的声音中总是少了几分底气。

於单自始至终没有出言。

他的母亲是匈奴人,早在他出生不久就病亡。军臣单于的阏氏是谁,或者说他有几个阏氏,对他的影响都不大。

不过,等军臣单于死后,这些大帐中的女人都将成为他的财产。有一个汉朝公主,对他继承单于位或许会有帮助。

他身后的谋士也有类似想法,在众人争吵时,凑到於单耳边低语几声。

在於单对面,伊稚斜冷笑着甩下匕首,扎透了身前的矮几。

眼见兰氏和须卜氏准备拔刀子,军臣单于终于怒道:“都给我闭嘴!”

乱糟糟的大帐终于安静下来。

“祭祀结束后,立即派人去长安,让汉朝皇帝送一个公主来!”

大单于一锤定音,纵然有人不满,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伊稚斜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军臣单于,道:“大单于,汉人狡猾,送来的都非公主。”

“无妨。”军臣单于靠向身后的熊皮,笑道,“我要的是汉人的粮食和绢帛,还有能制造器具的匠人!”

“大单于英明!”

很快,奴婢再次捧上浊酒,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没有发生过。

中行说坐在军臣单于身边,视线扫过帐中众人,先是停留在於单身上,又慢慢转向伊稚斜,刻印着皱纹的嘴角向上弯起,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酒宴散去,营地中渐渐恢复寂静,仅有篝火仍在熊熊燃烧。

接下来数日,军臣单于率众祭祀祖先、天地、鬼神,杀奴隶和牛羊上千,鲜血染红了遍地青草。

祭祀结束后,依照传统,各部派勇士进行搏力、比拼骑术和箭术。

最后一场比赛中,伊稚斜和於单亲自下场,在争夺一头羔羊时,彼此互不相让,生生将羔羊撕成两半。鲜血溅上两人的马头,引来一阵轰然叫好。

由于难分胜负,最后由军臣单于做主,赏赐增厚一倍,两人各得十头骆驼和五十只羊。

军臣单于握紧拳头,分别捶过两人的肩头,高声道:“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