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汉侯(28)

八岁的刘彻坐在景帝身边,一身黑色深衣,没有戴冠。

成为太子一年,刘彻一直跟着卫绾、王臧、汲黯等人学习,即学儒家又明黄老,气质逐渐发生改变。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锐利。

“回父皇,儿以为魏太守所献应是良策。”

“为何?”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镇边陲十数年,爱护士卒边民,抵御匈奴有功,是国之良臣。粮乃国本,若无十分把握,魏太守不会上这份奏疏。”

“确实如此。”景帝颔首,提起毛笔,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唤来门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

“传朕旨意,朕要尽快看到结果。”

“敬诺!”

宦者捧起竹简,弯腰退出宣室。

又过片刻,宦者前来提醒,太子听课的时间到了。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礼的刘彻,叮嘱道,“尊师勤学,不可淘气。”

“遵父皇教诲。”

刘彻退出宣室,走出不远,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韩嫣。

“阿嫣!”

两人年岁相仿,刘彻是胶东王时,就在一起读书、玩耍。

韩嫣的曾祖是韩王信,高祖时叛入匈奴。祖父归汉,受封弓高侯,在七国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得景帝重用,家门重新荣耀。

时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后如何不论,当着韩家人的面,却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韩王信投匈奴之事。

“阿彻,这边!”韩嫣朝着刘彻招手,示意他别出声。

“怎么回事?”刘彻走到近前,顺着韩嫣所指看去,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姊姊。只是和平日里不同,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尤其是长姊,表情似还有些许惊慌。

“长公主日前在城内惊马,这几天都在严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长公主今日入宫,去见了太后,现在还没从长乐宫出来。两位公主面带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韩嫣低声道。

刘彻皱了下眉,转头看向韩嫣,目光锐利,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童。

椒房殿中,王皇后坐在屏风前,看着对面的两个女儿,神情间带着少有的厉色。最小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来回看着母亲和姊姊,大气也不敢出。

外人皆道皇后和善,少有疾言厉色之时,与差点登上皇后位的栗姬截然不同。只有椒房殿内的人才知道,王皇后严厉起来,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宫人和宦者都被挥退,连将行也未留下。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下母女四人。

王皇后不言不语,面带冷意。

阳信公主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控制不住全身颤抖,伏在皇后身前低泣出声。

“阿母,救我!”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儿哭红双眼,也丝毫未能让王皇后心软,连声音中都带上冷意。

“阿母?”阳信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皇后。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为阿母出气,没想会闹这么大。”阳信公主低下头,泪水挂在眼角,嘴唇倔强的抿起。

“没想?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后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却让长女的倔强再也维持不住。

“阿母,阿姊知道错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软声求情。

“知道错了?她哪里知道错!”王皇后沉声道,“我之前如何教你们?你们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为太子不过一年,临江王尚在,你不能帮忙,至少不要添乱!”

“我没有……”

“还敢顶嘴!”王皇后点厉声道,“我让你们每日给太后请安,你们去了吗?我让你们同陈娇结好,你们是怎么做的?在长乐宫前嚷着让她行礼,还被太后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我的叮嘱抛在脑后,又惹出这弥天大祸,我救你们?不出两日,我就会落得栗姬一样的下场!”

三个公主都被吓住了。

阳信公主的脸色一片惨白,继而又泛起潮红。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后,她弟是太子,等她弟登基,她也会是长公主,凭什么就要在陈娇跟前低声下气?!

“凭什么我要给陈娇低头,凭什么?!”

“凭什么?凭她唤太后大母,你只能称太后。凭她唤天子舅父,可以对天子撒娇,你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将女儿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宫中熬过多少年才有今日?你为何不能懂事?难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样的下场,你弟和临江王一般?”

“我没有!”阳信公主尚是金钗之年,被王皇后训斥,终于撑不住,再次哭出声音,道出心底的话,“我只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

“我知道。”王皇后叹息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

“阿母,我不想对陈娇低头,我不想。”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后抱紧女儿,一下下顺过她的发。

“阿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学,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后伸开手臂,让三个女儿都靠到自己身边,轻声道,“你们记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

阳信公主只是哭,哭得打嗝。

两个妹妹也被她带着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王娡的深衣。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宦者的声音:“皇后,长乐宫召两位公主前去。”

“阿母!”阳信打了个激灵,猛地抓住王皇后的衣袖,眼中带着恐惧,“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

“别怕。”王皇后松开女儿,看着皱成一团的深衣,召来宫人,口中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阿母?”

“这宫中何曾简单过?凭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长公主的马下药?”王皇后绕到屏风后更衣,不要宫人上妆,仅是顺了顺鬓发,就走回到女儿身边。

“到了太后面前,切记不要说谎,将你们做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其余的事不要管,多余的话也不要说,明白了吗?”

“诺。”

“阿母,我去吗?”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这里。如果太子过来,告诉他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吗?”

三公主点头,老实的坐回屏风前,翻开之前没读完的竹简,继续看了起来。

看看三女儿,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王娡叹息一声:“如果你们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

阳信公主和妹妹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脸色泛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长乐宫中,宫人换上新灯。灯油是脂膏和蜜蜡调配,还加了草药,燃起来全无半点烟气,还有隐隐的香味。

窦太后微合双眼,靠在矮榻上。

陈娇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册用玉简雕刻的《道德经》,是日前梁王遣人送来。上好的白玉,入手温润,采用隶书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这一册。

馆陶公主坐在另一边,说完了日前在城内惊马,又提及拦住疯马的张次公,语气中不无欣赏之意。

窦太后只是听着,良久也未出声。直至宦者来报,王皇后和两位公主已奉召前来,窦太后才睁开双眼。

“皇后也来了?”

“回太后,是。”

“让她们在殿外等着。”

“诺。”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

“还行,没蠢得彻底。”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刘嫖皱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