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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兰因(5)

作者: 青灯白夜 阅读记录

李若轩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拱手,转头走下了大厅门口的台阶。踱到院子里他停住,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声,幽幽道:“人最好还是学会审时度势。比如您身边常常不离的那个伏城,到了上海之后也不安分,被整治几回就知道改了。后来人家还被高官的千金看上,非闹着要下嫁,整个上海滩都搅得满城风雨,您不知道吧?要说他也实在是个能人,拉胡琴的当了上门女婿,竟还能混到官场,啧,六爷还是应该多向旁人学学。不止这么一个伏城,现下北平多的是折节变道的有识之士,您又何必非做那抱柱的尾生等着被淹死呢?”说罢自顾自向门口走去。

叶宣棠一时呆住了,后知后觉追出去只看到徐姑娘在锃亮的黑色轿车里对他露出一个假笑,李若轩一言不发也上了车。那辆德国造的梅赛德斯鸣笛一声,耀武扬威地喷了他一身油气,从大门口慢慢加速,一个转头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伏城,伏城。他都快说服自己忘记了,如今被李若轩提起来,还是揪心扯肺的疼。他在上海受苦了。他娶妻了。他似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他早就把我忘了吧。

陈慧上来摇他的胳膊,叶宣棠不为所动,仍然戳在那怔愣着。陈慧有些急了,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姓李的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威胁你?还是又要抓咱们家的人?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她的眼泪掉在叶宣棠手背上,他像被烫了一下,浑身打了个激灵。

陈慧惶恐地看着他,大眼睛里蕴满了泪,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力气透过单薄的棉衣传递过来。叶宣棠低头看向她粗糙的布着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经是柔嫩的,只会读书写字,或是做做简单的针线活。而今,叶家甚至烧不起大点的煤炉,她的手被冻出了一道道口子,冻得最厉害的小指用细绷带包着,微微发肿。

有一瞬间他也想挣开这双手,想放弃之前所有努力,向她和盘托出,道一声对不起之后不管不顾去上海。然而这个念头刚出他就在心里掐灭了。

辜负了一个人,还要辜负另一个人吗。

他哑声问她:“给日本人当差,能挣钱。你会让我去吗?”

陈慧反应过来,一直一直摇头,眉宇间是刻骨的仇恨和愤怒。她说:“咱们家再苦都能忍,如果你也给日本人做事,我……”

叶宣棠便拉着她的手往大门里走,低声说话。他的语气介乎悲哀和安慰之间,不知是对陈慧还是对自己:“你放心,我不会的。就算我死也不会投靠日本人。”两个人一同迈进高高的门槛,叶宣棠缓慢而郑重地把大门关好,插上粗长的漆木大闩。

胡同里不少人倚在自家门口或是站得远远的看,有的看轿车有的看叶家的笑话,还有的单纯看个热闹。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被日本人占了地赶出来,刚“规划”到这条胡同不久的,听说过大门最宽的这一户曾经富贵显赫,也亲眼看见他们被欺压得最狠,度日艰难,但是他们都不敢和这家人打招呼说话。

见门已经关上,出来围观的人们略略失望之后也就各自回了家。

第5章 第 5 章

梅花开过,迎春花开,几番燕去燕回之间时光流逝得飞快。这几年对叶宣棠和整个叶家来说恍惚而又仓惶。

老六媳妇有了孩子,身体不好小产了;福晋钮祜禄氏和张氏愁病交加相继身亡;老二老三闹矛盾,先后各自搬了出去;四格格出嫁,五格格去了延安,六格格上了高中……从陈慧难产而死到现在也有一年了。

一年,真长啊。

叶宣棠时常会梦到她,梦到她的手,梦到她圆圆的大眼睛。她望着他,说,宣棠,以后就好了。

以后是多后?叶宣棠伸出手想拥住她,却什么也触不到,一片虚无。这一年里他总是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红木承尘,等到窗外透出鱼肚白,又挣扎着起身工作。

他现在是一所中学的老师,以前教古文,现在教英语。和他相熟的人都惊问他怎么会来当老师,他想了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年少的时候不想碰一点和学问沾边的东西,只追逐刺激痛快纸醉金迷,聪明少自谨,多情却不专。他和老四一样,学不好好上却说得一口流利外语,书不好好读却作得花团诗词锦绣文章。是了,那样的丰足底蕴,那样的长久熏陶,百十年王侯高门之家培育出的贵胄子弟,往往轻易就能远超常人。他不应该辜负,所以他倾尽自己所有给予了学生,只希望往后的少年们不要像他一样庸碌一生。

六格格宣榕向往五格格战争时期投奔革命的胆识勇气,也学着关心时事起来。她每日放学路上都要买报纸,看过之后就给哥哥叶宣棠看,偶尔向他请教些政事军事。讨论到最后,小丫头总像谋划郑重国事似的,叶宣棠只是无奈地笑,他觉得少年人有志向挺好。只有一次,宣榕回家时双手空空,说自己忘了买报纸。那一天正是立秋,刚下过一场暴雨,他忙着清扫院子,丝毫没有在意。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日本兵一撤走整个北平宛如沸腾一般,重新唤起了生机。年底他生了一场病,去如抽丝,缠缠绵绵两个多月才渐好转。出了正月三格格带着儿子回娘家,小男孩格外喜欢他这个舅舅,追在身后求着“那克出那克出教我抖空竹吧”,他欣然同意。

七八岁正是孩子爱玩爱闹的时候,小外甥一个高抛失控,空竹砸了窗户,玻璃咵嚓碎了一屋。男孩子被吓呆了,马上向舅舅跑过来,抱着他的腰抽抽噎噎哭起来。叶宣棠无奈,心里也不怪这么小的孩子,柔声安慰几句便把惊魂未定的小男孩交给了三格格,自己去书房找张报纸把窗户先糊上,省的屋里呼呼灌风。

报纸都是宣榕嘱咐他收好的,按日期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他想了想,从最底下抽出几张,又奔厨房找了浆糊,收拾好地上的碎玻璃之后就开始糊窗纸。

他仔仔细细裁折好,把报纸对上窗棂。

忽然有张图片吸引了视线,他凝眸细看之下,整个人忽地发起抖来。

“敬告同胞,战争当紧”

“衡阳一战之惨烈令人涕下沾襟”

“军民十五日抵死抗争,血流如注,长刀□□滑不盈握”

“方先觉逃回重庆,另几位将领牺牲”

……

他死死盯着那一栏角落里几张小小的照片,陌生人的脸他不认得,匆匆扫一眼就略过了,只看到伏城。有一瞬间他不敢确定那就是伏城,照片里的人穿着军装,冲镜头微微的笑,眉目间的沉郁漠然迥异他所熟知。

照片旁边的文字写道,“……之师长伏城,困守七日,弹尽粮绝更兼瘟疫横行之际,带兵迎战。歼敌三千人,身中四枪,牺牲于……”

叶宣棠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天地都在转,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却原来,却原来。

报纸日期是一九四四年立秋那一天。

他想流泪,却发现这些年来眼泪已经流尽了,他看着那张照片,想起许许多多原本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少年时的伏城,少年时的自己。

物是人非事事休。

似乎配合他一般,附近院里收音机的声音传扬开来,他仔细听,是程砚秋的《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写文,有不足之处请小天使们提出来昂ヘ(_ _ヘ)

求个评论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