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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2)

作者: 黎昕玖 阅读记录

我靠在窗边,试图避开车里汗味土味还有其余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空气,脑中不住地犯晕。

“维华。”

我勉力睁开眼,看见林熙明拿着水杯,手心里有着几片药。

我沉默地接下药吃下。

林熙明半蹲在我身边,温暖的手心贴在我的膝盖上,就像过去每一次我生病的时候一样,不像平时那般叨叨我的身体,也不像父母还未去世时对我那样细数着我的种种不是,只是无声而又温暖地握着我的手,听我撕心裂肺地咳嗽声,抚着我的背,一夜不眠地为我换冰泉水浸湿的毛巾,只是陪着我。

我想起出发前几日去找大夫开药的时候,大夫曾劝阻我不要南下,的确我的身体经不起长途颠簸,那些所谓的炎症感染肺炎随时可能拉着我去走一遭鬼门关。只是我一介书生,七尺青衣,留在这北平百无一用。日本人砸掠的、轰炸的最严重的是大学,烧的是书,抢的是科研仪器,杀的是师生,想毁掉的是文化的传承与根基。

我不会允许。

土地的侵占也许是暂时的,文化的断层却必定是永远且毁灭性的。

我不会允许。

服了药后的我愈发昏昏欲睡,恍惚之间似乎滑在了林熙明的肩上,被披上了一件外衣。

【三】

10月13日,石家庄沦陷。

11月5日,河南沦陷。

11月11日,淞沪战场告败。

我执着报纸,一时间难以自禁地咳嗽起来,甚至连报纸都难以握稳。我听见卧室里的林熙明慌张地跑过来,喂我一点点的喝下水,才缓和了咽喉深处无法抑制的痒意。

“怎么又开始这样咳嗽了?”他拿来被我挂在一边的外套示意我穿上,“说来也养了一个月有余,咳嗽怎的还未好。”

我把含着的水咽下,盯着眼前的报纸,心情翻覆。难以描绘内心的感触,只觉着愤怒和无力。前些时到达长沙,暂时租借到了一间屋子住下,只待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课。

只是这读书声中夹杂着远方炮火爆炸的声响,看着陆续艰难跋涉从北平来到这的同事们的眼睛,我们都明白,长沙,并不是这场“迁徙”的终点。

终点会在哪呢?我本还希冀着重返故土,可是现今这战局……

我拿起了11月12日的报纸,这张昨日的报纸首版便是加粗加大黑字写着的

——上海沦陷!!!

我抬头看向林熙明,像是在寻找一个依靠,他抱住我。

我们都不曾开口说什么,只是觉得未来空空如也,一切都在炮火中燃烧,看不清家乡的方向,看不清国家的未来。

林熙明突然笑了一声,低着眼对我说道,“维华,你知道赵教授吗?”

“赵教授……赵忠尧教授?”

“是的,他前些日到了长沙,蓬头垢面,抱着一个酸菜坛子去找梅校长,差点被赶出去。”

我想象了那个场景,的确是有些忍俊不禁,却又笑不出来,只好勾了勾嘴角问道,“为何抱着酸菜坛子?”

“赵教授从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回国之时,卢瑟福博士赠予了他50g放射性镭”,林熙明似是发现了我不甚了解的眼神,解释道,“这是一种全世界禁运的高能物理材料,赵教授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带回国内,之前放在校内。局势动荡之后赵教授放不下心,便和梁教授乘着暮色进入了人去楼空的清华园,带出来了铅筒装着的镭。”

“赵教授把铅筒装在了酸菜坛子里,我不知道他南下时带了多少行李,我只知道在他终于见到梅校长的时候,手里只有那个坛子。”

我默默无言,只好再拿起今天的报纸来看,却是愈发心烦意乱,把那些个恼人的心绪扒开之后,我只能感觉到一种空茫的无助感和迷失的茫然。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陈寅恪先生为王国维先生作的挽词中的此句话,我似乎隐隐能够体会到了,那种苦痛。

第2章 第二章

【四】

我单单是知道长沙不会是我们一干布衣书生的终点,却不知再次启程会是如此之快的事。

或许我曾经还是对国党御敌的决心感到安心过,但这节节败退的战事和日益高涨的求和之声真真切切的令人心寒。

似乎南京沦陷之后,人心就不在了。那些原本磨刀霍霍,坚信着战争必定会胜利的人们纷纷惶惶然地怯声说道不如就划地求和,不如就应了日本“共建东亚共荣圈”的“盛情邀请”。

从1840年开始,我们何时用求和真正断绝过战争?!一次战争用千万两银子、无数丧权辱国的条约来谋求片刻的安宁,两次战争呢?三次呢?直到把国家腐蚀得空有广袤的土地,那些曾经肥沃富饶的泥土上艰难苟活着瘦骨嶙峋饥寒交迫的人民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贵族们;直到用自己的血液滋养庞大了那些贪得无厌的吸血虫,然后再也无力抵抗侵略者的□□大炮。

更何况!更何况南京沦陷后的这十来天,日军竟然冷血至此!

屠杀!他们在屠杀无辜的平民百姓!想想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的鲜血,想想他们不再会拥有了的未来,看着他们毫无神采的眼睛,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说出求和的话?!

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和那些无助的如同砧板鱼肉的平民百姓并无区别,只是腹中多了些墨水罢了。

于这乱世,我手无法提枪,脑无法指挥军队,也无钱财为国捐献,也无权利左右当局之策。

我不过只是一介书生,七尺青衣之下,是无几两肌肉的细瘦胳臂,只有执起笔杆子的力气,甚至还有着娇弱的咽喉,无法控制地咳嗽不止。

我不想浑噩地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我无能为力。

【五】

今天的阳光挺好,为这渐渐进入冬天长沙添上了一抹暖意。

我与林熙明在临时的教楼前分开,无奈地听着他叨叨类似于“常喝水”,“莫要贪一时凉脱去外套”,“莫要站在风口”的话,半是不耐半是温暖地挥手赶走这个聒噪的恼人精,看着那人身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背影走远,却还是忍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早就不是什么金贵的少爷了,他却还是把我当那个穿金戴银、娇生惯养的常家二少对待。

怔楞之中,我看见他回头,依稀能看见他在笑。

我突然被勾起了回忆的画面,十年之前,我也是这般看着他去往异国他乡的背影,看着他走到半途,回头对我笑。

我的那些往事,也不如街边靠着匪夷所思情节吸引人的话本那般花里胡哨。

我出生于一个大家族,顺着族谱看,我祖上一支应该是旁系,脱离了主家在上海谋生,倒也混得一番名头,到头来倒是比主家更为富裕显赫。

只是到我祖辈之时就已经略有没落的兆头,梨园小生的柔软身段又引得叔辈争风吃醋大肆挥霍钱财,父亲勉强维持着家产,只是经商一事天赋尤为重要,父亲只可中规中矩地勉力维持,而到我这辈,已是人丁衰落。

父亲只有两个孩子,大哥无心继承行商坐贾的买卖事,只想着继承家产,好换得美人一笑。我对做生意并无兴趣,倒是一心想读圣贤书。而唯一有着点经商天赋的,只有父亲收养的林熙明。

家族不可能交给异姓人,父亲在我和大哥之中隐隐偏向于我,让着大我五岁的林熙明做我的伴读,里外对林熙明的教导,都好似在培养一个忠心地助手。

我不曾知道林熙明对于父亲的这个安排作何感想,只知道大哥对我可谓是百般不顺眼。

我十二岁时,失足落水,嗓子从此落下了病根。冬日池子里的水寒冷刺骨,我又不习水性,挣扎之中,只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子贴近了我,我如同堕入深井绝望之人看见了一根蛛丝一般,几近疯狂地抱住那人,直到离开冷冽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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