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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2)

作者: 千世千景 阅读记录

沉寂,秋风吹动台前灯下的帛纱,泛起一阵细碎伶仃。

帘内人望着满座无言静默,一抖袍袖,自丫头手中接过一个白瓷茶碗,垂眸看了眼茶汤青翠,浅浅啜了一口,面上波澜不惊。他沉默着,将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整了整那镶着银边的玉色衣襟,方听台下如大梦方醒,喝彩轰然。

流光溢彩的画片复而滚动,小厮们接连缀着,将那缠头置在台前。

王进远远听那唱报,暗自惊心,忖着原来京城内外,为一个琵琶伎动辄千金究竟也算不得多。但好在,他王大公子素日里最不怕繁奢,最不差金银,早早便定下了万全之计——

“骁骑尉千牛备身王进伯飞赠寒江雪景图一幅!”

话音未落,举座愕然。

这厢里都是王公子弟,深知这寒江雪景图是斥国公府之珍藏,从前那太原府牧拿十条街也换不回的东西,如今竟大剌剌摆在此处,要赠给一个琵琶伎了。如此一想,不禁左顾右盼,果然园中西南角上坐着那一袭红衣的高大青年,灿烂眼中好一派英姿俊朗。

岂料玉山听闻唱报,却蹙起眉头,扬手招来了那锦园管家李全,小声与他耳语了几句。李全闻言急得愁眉苦脸,却万般无奈,只好瑟瑟的走下台去,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他又见那王大公子好生富贵气派,心中惧意更甚。这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但好在王进看他那样子,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竟也不强求,只耐着性子招呼贴身小厮,道:

“这有何妨,永禄,他既不喜字画,你将那盒上好东珠拿出来!”

那叫永禄的小厮应声,自手上包袱中取出一个紫檀匣子,解了那层层绫罗,掀开盒盖,珠光宝气便映了满堂。李全见了暗自咋舌,心说今日吹得究竟什么风,王进平素与锦园毫无瓜葛,眼下出手却阔绰如斯。如此一想,便觉此事轻慢不得,忙从永禄手中接过那匣子,三步并两步,颤颤巍巍送到台前,对那帘内人说:

“玉山,王大公子一片好心,莫要忤逆了,你多少收下!”

玉山闻言,颔首,似在沉吟犹豫。

李全着了慌,心说这两个活祖宗较劲,为难的却是他,便大着胆子,又将那紫檀匣子往前一递,疾道:

“你快收下!”

玉山却不紧不慢,他抬眼看着那帘外的鲜红人影,忽然掩起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满座听他笑声,不知所谓,却见自帘内忽伸出一只五指葱白,纤细玲珑的手来,那手腕上戴着一个松石累丝金手钏,莹莹青绿,如翠鸟羽毛。他那食指与拇指拈起,缓缓自匣中取出一粒洁白珍珠,明月流淌在他指间,泛起一圈华光。尔后,他手腕一翻,将指间之物在众人眼前展过,那只手仿佛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片刻眼睛。他徐徐将那珠子揣进怀里,素手一挥,便要将其余奉还。

满座见状,愣了愣,皆大笑起来,道这玉山果然是个奇人,竟敢当众驳了王进的面子。

李全却只觉耳中隆隆作响,冷汗自额角滴落,他深知玉山已是给了天大面子,但不知那王大公子究竟明不明白玉山的脾气,听不听他这一句解释。

无奈,复又拖泥带水地往台下走。

那王大公子看着李全笑得比哭还难看,眼中那点飞扬桀骜失了神采,满腔得意作了东流水,差点挥袖将那盒子打翻,心道落魄至琵琶伎也敢戏弄自己,倒真嫌活得长了。但他忽然又想起斥国公的嘱托,门庭衰落的阴影,一腔子怒火骤然消了下去,变成了哑巴吃黄连似的抑郁纠结。他叹了口气,搜肠刮肚要寻点说辞,直将那袖子攥成了麻花方才找回了半点雍容气度。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俊朗如光风霁月,唇齿历历似红梅白雪,慢声道:

“这匣子里共有二百八十粒东珠,你若只取一粒,我便每日都来,到你取完为止。”

满座听罢,复又哗然。

中有好事者问他,

“王公子何以迂尊降贵如斯!”

“美人本在琼楼玉宇,又何谈迂尊降贵,只是不知美人能否消受在下爱慕之心?”那王大公子张口闭口将他称作美人,其实玉山自在锦园以来,从未以面目示人。但仅凭方才那一只手,在座心里便都已笃定,这人定是个天下罕有的真绝色。

帘内人却变了脸色,听王进满口轻薄调笑,愈说愈荒唐起来,又不能真的发作,只得愤愤然抱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起身走了。

而那李全本以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必要结下梁子才肯罢休,不料王进言语间竟大有宽恕之意。他何等样的精明角色,眼珠一转,连忙打蛇随棍上,附和说:“玉山他不知礼数,公子莫怪。只愿公子常来常往,锦园定然蓬荜生辉。”言罢,又免了王进的茶钱,亲自将人送到门口,拜年话颠来倒去说得口干舌燥,方才见那王大公子骑着骏马没入夜色之中。

“爷,那玉山忒得给脸不要脸,府上的镇宅之宝被他这样推来阻去,折辱了爷,真当我斥国公府是好相与的!”那永禄生得浓眉大眼,捧着装画的锦盒与珠盒跟在王进马后,甫一出锦园便聒噪起来,“小的看他是有眼不识泰山,改天差人绑进府里就安生了……”

“留神脚下,跌了寒江雪景图,安生的就是你了。”

永禄自讨了个没趣,倒不觉失落,撇嘴道:

“爷何必给他好脸色,一个琵琶伎,下九流的人物,吹得再大能大过天?”

“他倒是大不过天,却能大得过我王进……”那王大公子怅然一叹,复而又说:“前些日子,父亲与我说了,府上若照此以往,已维持不了许久……我若是那余家,有贵妃当靠山,何必受这些冤枉气?我何曾不想像那余国舅,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当我真真不爱惜这斥国公府的脸面?”

“爷莫要伤神,为了府上,小的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王大公子正想笑他好吃懒做,只有嘴上勤快,却见一片花瓣乘风而来,绕过冠带,飞入眼帘。王进纳罕这初秋尚有落花,待捉进手里,却发现是片撕碎了的桃花笺,笺上清秀两个字:多情。

他愕然回首,只见远处高楼上灯影阑珊,一个清瘦人影背靠朱栏,月光映在那锦衣华服上,泛起一段如雪如霜。王进见了那人,此前诸多恼怒忽然又翻上心头,于是有意要作弄他,骤然高喊了声玉山。那人闻声一惊,长身而立,慌忙向楼下张望。王进见状心情大好,更发誓今日在这琵琶伎处吃的亏,将来要加倍讨要回来。他大笑着策马绝尘,也不管永禄在身后如何上气不接下气。

李全见玉山自栏杆上惊起,不禁问了句何事。

那琵琶伎却只摇头,复又施施然倚回了栏杆,神色里却多了几分愠怒。

“你若无事,便该多出门去走走,全当散心,成天在这琳琅阁里,我都替你闷得慌。”李全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苦口婆心劝道,“再者,小雀还小,又是个粗使丫头,你与她整日相对,岂不要淡了人情,疏了礼数?”

“人情世事,不过流水而已,我只觉如今清净自在。”

“清净自在?你可知你今日驳回去的,是斥国公府王大公子,京中一等一的得意人物,世上没有他攀不到的花。那等风光锋芒,便是余国舅,余家,也要让他三分。而他特地来见你,一句素未谋面便打发了,他年若算起账来,只记得锦园如何,可不管你玉山的名字……”

听得此话,那琵琶伎转过头来,夜风散开他如瀑青丝,露出一张有些女相的,清秀超绝的脸来的。他将李全的话在脑中细细过了,方沉吟道:“斥国公府,寒江雪景图……凡此种种我都明白。只是人家的镇宅之宝,甫一见面便拿来给我,只怕所托之事,非常人所能担待得起。李爷您是聪明人,知道顺势而为的道理,也定然知道何为锦上添花,何为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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