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琛望了我一眼,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摸了摸眼角,起身就走。我看着他那有些飘忽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累。他不像我,可以养病赖床,心情不好了大哭一场,心情好了胡吃海喝。钟伯琛是丞相,言行代表着朝廷,必须隐忍到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他拖着我这不争气的主子,咬着牙踽踽前行。奈何这主子还动不动就闹着要尥蹶子不干,让他打不得骂不得,说上几句又宛如对牛弹琴。
我突然醒悟过来。钟老哥确实委屈得慌。朝廷一穷二白。活干好了,没钱发奖励;干不好,就得挨骂受训掉脑袋。虽然我舍不得砍了他,但到底让他蹲了会儿马棚。想必我们清高孤傲的钟丞相没这么受气过。我这挂在大腿上的摄政王牌腿部挂件,必须得趁机表示表示。于是在钟伯琛即将踏出营帐的一瞬间,我强挺着喊了句:“伯琛!”
钟伯琛顿住,慢慢地侧过头来。我连忙笑了笑,挤着自己那没有二两肉的脸蛋子,努力攒出一个咧到后脑勺的笑容:“快些回来。”
钟伯琛僵了会儿,终于还是没给任何回应便走了出去。我顿时觉得他变得比以前疏离了很多,不由开始心烦。
我想起那玉佩,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为什么想要回这玉佩?又为什么要送给我这玉佩?这玩意有啥说法吗?
“前尘往事断肠诗……”我这人有个毛病。琢磨事儿的时候总忍不住自言自语。正反复叨咕着,上官夏端着碗药汤子进来了,随口接了句:“侬为君痴君不知。”
你说啥?!我一口吐沫呛得自己直咳嗽。上官夏懒洋洋地过来顺我的胸口:“殿下等伤好了再吟诗吧。”
“你刚刚接的那句……”我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去,嗓子眼里咳出了血腥味。
上官夏一脸费解:“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这不是一整句吗?”
……完了。我压根就不知道这首诗!真是天道好轮回,我这十八线不思进取的烂编剧,终于吃了没文化的亏!
这诗是啥意思?就算我是个文盲我也明白了。这尼玛是在表白啊!我说钟丞相怎么对我如此不同寻常。我挂着这玉佩一辈子,居然以为它是我母后的东西,都没去追究一下这句诗的含义,我是不是个傻子?!
然而当下,已经不是傻不傻的问题了。我浑身拔凉,就跟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那个人的心是冷的,眼是冷的,剑也是冷的...”
我要成速冻的二百五了。
上官夏见我没了出气,用手拍着我的脸蛋问道:“殿下。您这是怎的了?”
我的脑海里不断循环着一条弹幕:“这剧没法演了。”导致我满眼金星,三魂七魄全都钻出了躯壳在天空中徘徊。一边飞还一边低头笑我:“你忘了你自己写的什么狗屁剧情了吗?”
不!我发出垂死般的呐喊,声泪俱下地求上官夏给我那纸墨笔砚来。这剧本不能这样啊!这不是作孽吗!想他钟伯琛丰神俊朗,道骨仙风,若是看上了我,那不是误了他吗!
我必须得把这剧情给掰回去...我撑着身子要起来,上官夏连忙把我按了回去:“殿下双臂有伤,此时先不要动笔了...”
“不行!必须写!”我脑袋磕在地上干嚎:“再不写可来不及了!”
上官夏被我这疯癫的表现震惊到体无完肤,而当他看见我颤颤巍巍地跪在榻上,义无反顾地一点点站了起来后,不由惊叫出声:“殿下您还能起来?!”
“快!拿笔来!”我瞠目欲裂,只渴求着自己还能有点‘剧作家’的特权。倘若我此时能把剧本走向给改了,一切重归平静。他还是那个不染尘埃的丞相,我还是个混吃不等死的皇子。我俩的关系维持在亦君亦臣,亦师亦友的状态最好。顶多再进一步,成了知己。总之不至于是如今这般尴尬的光景。
他没有理由喜欢我。在我离国当质子之前,他压根就跟我没多大的交际。当时他还不是丞相,而我深居宫中极少上朝。我们间唯一的联系则是我在嘉明殿附近瞎溜达,偶尔听见四哥夸赞朝中有位钟大人,宋才潘面,诗画皆是一绝。然后我便怀着虔诚的心瞻仰一下钟大人近期的佳作,再对比一下自己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小小地自卑一会儿。
是以,这玉佩,这定情信物,这表白的情诗,不应当是属于我的。我倒不怕自己成了断袖,倘若这剧本就是这么写的,那我可以自暴自弃,要么孤老终生,要么捏着鼻子择一良人从一而终。问题是,我们全朝的希望,钟丞相,可不能是断袖啊!不不不,我是说他断袖也可以,如果他能遇到个跟他一样足智多谋又一往情深的男子,那他也算幸福。而我这个活了今日没明日,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家伙,是万万不敢染指钟丞相的。
定是我写剧本的时候,加入了个人的非分之想,把钟伯琛给写成暗恋我了!我惭愧不已,决心将这荒唐剧情全盘择出。上官夏见拦不住我,只能好生劝着:“殿下。您好好躺着,微臣给你拿!快去躺着!”
“快快快!我来说,你替我写!”我看了看自己被缠成了馒头的双手,急出一脑门的汗。
上官夏哄着我喝了药汤子,才拿出笔纸。我清了清喉:“丞相钟伯琛...”
然后我就卡了壳。
我该怎么说?丞相钟伯琛得摄政王岑越赏识,深谙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一生鞠躬尽瘁,两袖清风,得贤淑佳人二三,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说不出口。太平淡了。虽然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对于他来说太平淡了。
我又觉得平淡就是真,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看上我这倒霉皇子,最后呕心沥血,无疾而终的强。
这样便好。我是他的‘王’,他是我的‘臣’。我们相敬如宾,他护着我逢险化夷,我宠着他百岁无忧。互相成全,互不亏欠。
上官夏的笔提提收收,写完这句后,可能是觉得接下来要前方高能,保不齐牵扯到了国家机密,便把声音放低了几分:“殿下...然后呢?”
然后...然后...
我突然想哭。缩在被窝里满心的不甘心。我可真是虚伪,口口声声说为他好,关键时刻却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说他喜欢我,为我痴心而我不知。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好。哪怕是镜花水月一场,我也要心甘情愿地跳进去溺死在里头。轮回辗转,碧落黄泉,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让我依靠的人。
幸而是他,可惜是他。
“殿下...”上官夏拍着被子唤我:“殿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不。”我甩着鼻涕钻了出来:“继续写。”
上官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度拿起笔静候下文。我咬了咬嘴唇,暗骂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大老爷们居然为这种不现实的东西所困扰,还可怜巴巴地哭了鼻子。
岑越啊岑越,你说你哭给谁看?!再多的愁绪,还不是自作自受。你若没一意孤行,不辨是非,为那负心汉,弃了这天下苍生,和忠心不二的臣子。你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吗?!这报应你还几辈子都还不完,哪怕你喝假酒喝死了...
不对……我突然迷茫。我到底是岑越还是‘岑越’?如若这是我的前世,那么区区一个剧本能改变一切吗?显然不能。
所以他... 我一哆嗦,脑子里两个小人儿玩起了摔跤。一人哼了一声:“是假的,别入戏太深。”;另一人哈了一声:“这是你的前世,那剧本早就凉了。”
我本就不大的脑仁被这两个家伙你一拳我一脚地砸了个稀巴烂。这时突然有一人走到上官夏身边,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纸张。上官夏也没反抗,恭恭敬敬地退到营帐一角俯身说道:“殿下刚刚想口述...”
“...好...”这道苍凉的声音把我那一片狼藉的脑海给唤了回来。我抬头一看,只见钟伯琛将那纸攥得几乎破碎,赛雪欺霜的面孔把我冻得僵在了地上。上官夏见情形不妙,贴着边就跑了。剩下我们二人就这么相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