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低着头退出去了。九焰便半坐起身，将枕头竖起来，靠在床头上，就着灯光看书。
她倒也不怎么担心看坏了眼睛，因为这灯是特意从宫里带过来的，有个名头，唤作缠枝树灯，整个造型做成了一棵树的样子，精细非常。
而每一张伸展开的叶片之中，便点了一支指头粗细的蜡烛，加起来怕不有十六七支，照得这一片地方亮堂堂的，没有任何阴影。
九焰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便把书放下，就着烛光，静静的看着朱祐樘。
朱祐樘平日里忙得很，在宫里时，十天倒有八天是九焰睡着了，他都还在处理政事。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睡觉的，她一概不知。等她第二日醒来时，朱祐樘又早就上早朝去了。
所以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床上，安静的睡着。
九焰的手指从他眼下抹过，那里是一片暗青色的影子。
她想了想，低声道，“罢了，就让你做个美梦。”说着食指指尖在他眉心一点，将精神力传导进去，细细的勾勒出梦境的痕迹。
事实上她并不能够控制朱祐樘梦到些什么，只能确保梦中，朱祐樘的情绪是积极的，愉悦的。
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导入了过去的回忆，让朱祐樘机缘巧合，进入了其中。
……
这是一座非常高大的山，草木葱茏，溪水潺潺，灵气四溢。
太阳出来的时候，云蒸霞蔚，是所谓仙家气象。
朱祐樘时常在书中看到“钟灵毓秀”这样形容山川的词语，但是他曾经去过一次东岳泰山，感觉却也不过如此。
——虽然巍峨壮丽，但也只是一座山罢了。因其高峻挺秀，能够俯览整个齐鲁大地，所以才被人推崇。
然而眼前这座山却不同。它只是群山之中的一座，但是就算是这样，也让人能够一眼就看到它，并将之区别于其他的山峰。
然后朱祐樘听到一阵朗诵的声音。应该是个稚龄的小女孩，但声音却一板一眼，其中又蕴藏着某种奇特规律，显得十分的神秘诱人。
朱祐樘情不自禁的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便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捧着一卷书，一脸认真的诵读。
看到她的脸，朱祐樘惊呆了。
假如他和九焰有一个女儿的话，一定是生成这个样子的！没来由的，朱祐樘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女孩长得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焰儿，朱祐樘不免心生亲近之意，就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的听她念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觉得微微有些不耐了，那女孩却仍旧专心致志，没有一丝一毫的分神，直令朱祐樘叹为观止。
直到太阳走到正当空的位置，小女孩才收起书，站起来。
她没有发现朱祐樘，径直转身，朝着山路走去。朱祐樘连忙跟上。
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栋竹屋。小女孩想来就住在竹屋里，她先是走进正房，将书放下，才转去厨房，打开柜子，寻找食物。
令朱祐樘惊奇的是，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柜子，她竟然从里面拿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碟子炒青菜！
然后小女孩就着青菜，吃过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日复一日。对九焰来说，童年时代，就是这样无数个日子叠加起来的。师父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常年不在山上，修行全靠自觉，想做什么都可以。
原本应该是枯燥无味的，然而直到后来，她修成元婴，站在整个修真界的顶端时，在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却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纯粹和快乐。
朱祐樘也许并不懂得小女孩为什么要这样辛苦的独自生活，家人长辈又究竟去了何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旁观的时候，体会出小女孩安宁喜乐的心情来。
于是渐渐的，他满心的焦躁不耐也消失了，转变为一片安宁平和，仿佛在这寻常之中，品出了一些极致的幸福和快乐。
然后，他醒了。
第112章 长相思
“小佑子公公，该起来当差了。”九焰站在床头，含笑看着他。
朱祐樘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焰儿？”
九焰道，“已经快二更，该起身了。”
朱祐樘抹了一把脸，坐起身，下床，九焰便从旁边候着的戴义手中接过衣裳递给他，一件一件的换上。
换的自然还是昨日穿的那件小太监服饰。
更衣完毕，九焰含笑伸手替他整理了一袭衣襟，然后道，“小佑子公公，伺候本宫用膳吧。”
“奴才遵命。”
早膳是早就准备好的，朱祐樘起床的时候，瑞香就带着人在外头摆饭，时间刚刚好。
朱祐樘扶着九焰的手走到外间，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见都是自己爱吃的，心中越发甜蜜。他扶着九焰坐下，就在她身后站定，真个当起了布菜的小太监了。
九焰吃了一口他夹过来的菜，才开口道，“别傻站着了，赐坐。”
“谢娘娘恩典。”朱祐樘喜笑颜开，在九焰身旁坐下，“还是娘娘这里好，舒适自在，宫里那些人都笨死了。”
戴义公公站在他身后，给他布菜，闻言心中暗暗腹诽：皇上想讨好娘娘也就罢了，何必贬低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呢？从前皇后在时，一样是这些人在伺候啊。
这么想着，他越发恭谨的低下头，阿弥陀佛，佛祖赎罪，他怎么说起陛下的不是来了？真是罪过罪过……
吃完了东西，朱祐樘便要动身离开了。时间紧张，一刻都是耽搁不得的。
山路崎岖，外头的天又还黑着，所以九焰差遣自己的那一队护卫，分出一半的人马来，护送朱祐樘下山。到了山下，可以乘马车，而且天光也亮堂了。
“那我就走了。”朱祐樘握了握九焰的手，不舍的道，“你好生照顾自己，下次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好。”九焰应道。等朱祐樘跨过门槛，又忽然出声叫道，“小佑子公公。”
“嗯？”朱祐樘转过身，“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九焰缓缓走了几步，靠在门边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回去告诉皇上，让他自己注意身子，别批折子忘了时辰，总是半夜才睡。这样下去，身子都要垮了，还谈什么治理天下，海晏河清？还有，让他也别惦记我，我这里一切都好。”
“是。”朱祐樘一一应下，又带着几分期待，抬起头看向她，“还有别的吗？”
九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没了，你去吧。”
朱祐樘眼神一暗，显然，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有些失望。不过九焰不说，他也没办法，只能转身，带着人走了。
九焰就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一行人走远。
虽然黑夜里根本看不清人影，但是护卫们手中持着的火把，却一直闪烁成一片火光，指引着九焰的视线落在那个地方。
直到山路一拐，再也看不见了。
“娘娘，夜还深，您再睡会儿吧。”瑞香上前低声劝说道。
九焰摇摇头，“无妨，才吃了东西，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瑞香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皇后这也不是头一回睡不着了，她也不折腾别的，就是爱叫人陪她说话。可是主仆之间能有什么可说的？讲到最后，无非就是瑞香绞尽脑汁，将自己的过往之事回想出来，然后说给皇后听。
也不光是她，实际上，跟着皇后上山小住的这一批人，包括那些侍卫们，都没有逃过这个命运，每个人的过去都被挖了出来，有些甚至连自己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了。
如今皇后还要让她说，她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这段时日在潭柘寺居住，听往来香客说过的热闹拿出来凑数。
潭柘寺是大寺，香火鼎盛，几乎每天都有大批虔诚的香客前来进香。另外，因为寺庙同皇室的特殊关系，使得京中达官贵人之家，也很喜欢到这里来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