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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2)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哈哈哈哈,做了坏事,哈哈,有冤屈。”一个黄色衣衫的女子边说边笑得好像快断了气似的。“小丫头,你娘说得没错啊,这殿里的女人,若不是自己做了错事被贬,那肯定就是被人害了才到这儿来的,必然是满腹冤屈的。死了可不就成了鬼啊,哈哈哈”。

“你怎知我们不想投胎转世去。可是出不去啊。你没看见殿外贴满了黄色的纸吗,那些都是封印鬼魂的符咒。送我们进来的人,怕我们会变成鬼,耽误他们的荣华富贵,故不敢让我们出去,更不想让我们投胎转世,就用那符咒把我们生生世世困在这里,只能做孤魂野鬼。每进来一个人,就找道士来做一回法事,再贴一层符咒。一层层一道道,愈发地挣不脱逃不去了。”

“那……你们都是当今皇上的妃子吗?”

“才不呢。哪朝的都有,哪个皇帝的都有。只怕比藏书阁的前朝史书还要全呢。这素心殿里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些姐妹已经在这里飘荡了千百年,早分不清朝代年份了。”

“那你们白天怎么都不出来。非等天黑了来吓人。可见也不是善鬼。”

“呵呵,我们是一直在这儿的,白日里有阳光,人看不见我们,只有掌了灯,在烛火下方才看得见。”

“小雪花,这寒夜悠长无趣,你有没有故事说给我们听听,也好度过这漫漫长夜?”

“故事?俺不会讲故事。”

“那,你想不想听我们的故事?听着故事,夜就不那么难熬了。”

“好啊,俺想听故事。”

那就一起来听听这冷宫里的故事吧。

一年又一年,这里来过不知多少个守夜的丫鬟,那些故事也一次又一次地不知讲了多少遍……

廉嫔的故事

我姓廉,名熙,是将军嫡女。

我们廉家是名将廉颇的后代,家风尚武,凡廉氏子女不论嫡庶都要从小习武,若是男孩子还得修习兵法,这是祖训,代代相传。

廉家人如其姓,世代为帝王效忠,并且坚守人臣本分。廉家从没出过一个逃兵,更没出过一名乱臣。

做武将有多难,你听听民间的歌谣就知道:廉氏家族将军多,不如廉家祠堂上的牌位多;廉氏家族富贵多,不如廉家门里的寡妇多。廉家的男子鲜少有人活至花甲之年,多数都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我父亲是廉家嫡系的长房。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二十岁随父亲征南粤的时候,染上了瘴气,英年早逝。可怜我大嫂也成了望门寡。弟弟只长到七岁,在练功的时候马受了惊,摔下来夭折了。母亲接受不了两名爱子相继离世的打击,一病不起。可叹我父亲英雄一世,膝下只我一个女儿,后继无人。

我自幼就欣赏铁马冰河的豪气。我常想,自己若是男儿该有多好,能驰骋沙场,为廉氏光耀门楣。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北方夷狄王子带领军队侵扰边城。父亲奉命带兵出征。虽说夷狄人勇武善战,但父亲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了。我原以为此次北征,父亲数月之内必然凯旋。

十几日后的黄昏,前线的百里急报送进了皇宫。一夜之间,朝野惊闻,廉将军轻敌冒进,致使所率军队中了夷狄王子的埋伏,全军覆没。廉将军本人也被夷狄王子阵前斩杀。

战局的突然反转仿佛一杯冷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京中彻底沸腾了。文臣武将御史大夫们纷纷上表,众口一词,要把廉家满门抄斩以谢廉将军兵败之罪。

消息传回府里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廉家人领兵,十战九胜,就是败,也从没败得这么惨。随父亲出征的廉氏宗亲子弟数百人,也杳无音讯。若是按奏报上说的全军覆没,这些人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即便是不被杀死,按惯例也定会被夷狄部族卖到极北之地做奴隶,此生是再不能还家了。而廉氏的青壮子弟几乎全在父亲辖下的军队之中,这一败,意味着廉氏的男丁几乎损失殆尽。哪里还需要皇上下旨抄斩,廉家已然是和灭门无异了。

自兵败的消息传来,京中和近郊所有的廉家亲眷都陆续聚集到府中,说是商讨对策,其实也无计可施。母亲中年丧子,老年丧夫,经不起重重打击,呕血昏迷,大夫已暗示家人准备后事了。府里哭声震天,乱成一团。更有语出恶言者,指着我咒骂父亲,埋怨长房嫡系坑了全族,愧对祖宗。我虽心有委屈,可也是一筹莫展。

廉将军府一下子成了京城里面最晦气的地方,再无一个外姓人上门。平日里与父亲交好的朝臣,此刻怕受牵连,在皇上跟前噤若寒蝉;过去稍有龃龉的官僚,这会儿便借题发挥,纷纷落井下石。偌大的朝堂,一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父亲说句话,廉氏一族数代的赫赫战功,仿佛一笔勾销了似的,不被提起。自父亲离京,不出一月,已是换了人间。只等着皇上问罪的旨意一下,廉家即可覆灭了。

正当族人战战兢兢,朝中纷纷扰扰之时,先帝三皇子——皇上弟弟靖王爷的一封奏疏让我看到了希望。他在奏疏里面力挺父亲,更是肯定了廉家多年的功绩。靖王爷的文采一贯是极好的,此奏疏引经据典、文采飞扬、据理力争。

有了靖王爷当出头鸟,父亲的故交中有人跟着上表。廉氏经营多年,朝中不少武将是父亲提拔的亲信,此时也顺水推舟,集体上表为廉家求情。一时间,舆论转向。

靖王爷与廉府原本无甚私交,他竟第一个站出来极力维护,实在出人意料。不过此举,既说动了皇上,也惹恼了皇上。几天后,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廉将军兵败,本应受责罚,但念其多年战功,且已身死敌营,不辱武将之风,功过相抵,削去将军之职,以庶民身份落葬。其余军士与廉氏诸人皆不受株连,家眷可按例领取抚恤。

虽然没有了将军的头衔,但也不再是戴罪之身,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廉氏亲眷随即散去。

孰料,皇上紧接着下了第二道圣旨:封靖王爷为靖北将军,即日领兵出征,平定北疆夷狄。

圣旨一出,满朝皆知,靖王爷有麻烦了。这靖王爷在先帝诸子中,文采最为出众,但武艺平庸,更是从未带过兵打过仗。此次与夷狄王子正面交锋,连身经百战的廉老将军都败下阵来,靖王爷想获胜凯旋,希望渺茫。

圣旨已下,断无回转。靖王爷三日之后就出京奔赴北疆了。

将父亲与母亲落葬完毕,我遣散了家奴婢女——没有了将军的头衔,就不能住在将军府邸。父亲清廉,家中也没有太多积蓄。大嫂可怜我无依无靠,想接我去她娘家安顿,被我婉拒了。

廉家欠靖王爷的这个人情,必须还。

我换上男装,快马加鞭,一路北上,不到十天就追上了靖王爷的军队。军营里是不能有女人的,我不敢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远,补给线越拉越长,想来后勤渐渐吃力。几日后,靖王爷的军需官到周遭的村子里征募勇夫协助运送辎重。我便剪短头发,顶替了村里一位寡妇生病的儿子。

每天风吹日晒,我一点儿不觉得苦,只想着是在报恩——每多运一车粮草,就好像多还了靖王爷一份人情,好像朝廷军队的胜算又多了一成,离给父亲报仇又近了一步,否则不晓得我这样的小女子还能做些什么。

就这样,一路到了边城。

那一日,大雨倾盆,道路难行,推车陷入泥泞,我与几名征夫只得一路手提肩扛,抵达营中已经误了时辰。军需官将我们押送至靖王爷帐外等候发落。我就这样被他识破了。他真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当时满身泥水,又黑又瘦,可他还是看出我是女子。我们之前从未谋面,他当然心有疑惑,于是带我进帐内细问。我也无意隐瞒,便将身份和报恩的目的和盘托出。他原本不信,直到我将皇上颁给廉家的圣旨和廉氏徽印出示,他才信我。他本想赶我回去,但我苦苦哀求,长跪不起,他无奈,又不能再让我去做苦工,只得谎称我是他奶妈的侄子,留我在身边侍候。白天我给他端茶递水,摆碗送饭;夜里他以值夜为由在将军大帐里为我另备了卧榻。别人见我俩形影不离只当我与王爷是故交重逢。有个词叫日久生情,况且,他又是我家的恩人,我便将自己许给了他,即使日后没有名分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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