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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27)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那场文会论辩我赢了兄长。兄长不是输在学问上,而是输在比我少了十二年的政事历练。没有哪本书里写过税务小吏如何欺上瞒下,府官衙役如何中饱私囊。

那场文会上的唇枪舌剑、雄辩滔滔,翻开天辅朝的实录就能找到详细记载。那些被记载过的言语我偏偏记不得了,还记得的只有文会散后,在治平书院的讲堂里我和兄长的一番对话——不曾被任何人记载过的,只有我俩知晓的对话。

“我输了。”兄长说,“自明日起,治平书院和修齐馆都会关闭。姚氏将在月内离开帝京,举家迁回原籍秀州。”

这是文会前就昭告了天下的,若治平书院院长姚书乐落败,姚氏一门从此隐退。

“姚家人输在姚家人手上,也算虽败犹荣了。”明知安慰是徒劳,我亦不忍无言。

兄长走近我,用一种浸透了沧桑的疲惫语气对我说:“诗礼,接下来的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细听。”

我郑重地点头。

兄长说:“如果把变法前的天辅朝称为旧世界,把变法后的天辅朝称为新世界的话,我告诉你,你只能是旧世界的代表,因为你支持的变法其实是背叛你的出身。旧世界将你看作叛徒,新世界将你当成投机者,你最后会被双方一齐抛弃。你的高尚只会让你失去立足之地——连一寸可以站立的土地都不会给你。新世界只想利用你。而你只能在新旧交替的短暂瞬间存在一下子,然后很快就被抹杀。新世界,旧世界,都不会属于你,都不会记得你。旧世界存在过,新世界正繁荣,只有你,消失了。你是无名且沉默的祭品——祭奠过去,献给未来——却不以光荣而被铭记,像只牺牲。有些人用生命换了丰碑,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以另外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被后世崇拜追忆。说到底,还是一桩买卖,划算的买卖。当然,惜命的人觉得不划算,但至少,他们都没有一无所获。你呢?你获得了什么?你只是奉献,什么都得不到。你为了宇文氏的江山,选择了背弃家族,你能心安理得吗?如果前一种人叫高尚,你这种人连高尚这么宏大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只能叫疯狂了。诗礼,你不是英雄,你是疯子,也是傻子。”

疯子。傻子。这就是才高八斗的兄长对我的最终评价吗?

我记得自己回答他:“让我成为无名而沉默的祭品的人,不就是你们吗?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孽后人遭殃,一切都是因果。就算我不为新世界出力,难道因旧世界腐烂而导致的动荡与倾覆就能全然避免吗?兄长看那匾额上写的是什么?‘大道为公’。我们姚家世代以卫道士自居。道之所存,姚之所存。可我们卫的究竟是什么道?太久远了,以至于我们自己都糊涂了。先祖怕我们糊涂,所以早把道理刻在了匾额上,天天搁在头顶,我们还视而不见。世间万物更迭,只是形式,道永存不变。旧世界曾经属于多数人,未来新世界将属于多数人。诗礼何德何能,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吗?当然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的是多数人,我只是选择加入多数人的行列罢了。大道为公。一个被多数人寄予期望的世界,才是应该存在的世界。姚家曾经是多数人,可现在已经不知不觉成为少数人了。我们的傲慢、冷漠、优越感,让我们成为别人的阻碍。我们不愿意让路,于是有人强迫我们让路,就是这么简单。”

大约已是言尽,兄长默然良久,轻吟道:“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最后一句兄长没有吟出来,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却只有最后一句“君向潇湘我向秦”。我与兄长、与姚家,从此告别,走向不同之路。

七年后,皇帝驾崩,宇文愿正式登基。

“馆长,变法已经颇有成效,能够进行得如此顺利,是馆长的才学见识为朕争取到了人心,馆长是第一功臣。”宇文愿对我说。

“不,陛下,曾尚书施政有力,曾家才是第一功臣。为了奖励功臣,陛下应为曾尚书加太保衔,封曾氏为皇后。”我说。

“馆长才是正妃,曾氏只是侧妃。”

“陛下就是封诗礼为皇后,诗礼也无法再为陛下尽责了。变法已经形成共识,诗礼的使命已经完成,请陛下成全诗礼的心愿。诗礼无法享用用牺牲家族换来的地位和功劳,请陛下赐诗礼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安心读书,不闻世事。既然姚家已经隐退,姚诗礼也该一同消失。诗礼选择支持陛下是大义,不是政治投机,更不是出卖、背叛,不能因陛下的私心而误导了世人。让诗礼从此销声匿迹,是最妥当的安排。陛下既然做了能影响天下人的事,就必须对天下人有个交代。”

“圣旨下了,封姚诗礼为懿妃。”

“是哪个字?”

“懿德懿范的懿字。”

“是嘛,我还以为是大义灭亲的义字呢。”然后是吃吃的笑声。

“圣旨:懿妃姚氏为国事鞠躬尽瘁,心力衰损,允其在素心殿闭门静养,外人不得随意惊扰。”

我的后半生过得很宁静。我没有失去宇文愿的信任和感情,他经常来看我。虽然世间没有不朽的功业,但变法的成功还是让天辅朝多延续了至少一百五十年。鉴于每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的腥风血雨,这就等于让百姓们多享用了一百五十年的太平。虽然我的余生都没有摆脱内疚的折磨,但我依然感到满足。

曾皇后来过素心殿,不过她不敢进来,只敢在殿外指桑骂槐,说我是“白费心机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宇文愿听见,把她呵斥了一顿。他以为我会难过。

其实,我并不难过。我又想起兄长的话,“你是无名且沉默的祭品,不被铭记,像只牺牲。”

如果可以回到那时,我会换一种方式回答兄长。我会说:“兄长,就是因为我们读了太多书,才放不下一个‘名’字。无名总比恶名好,恶名总比沽名好。人活一世,‘名’比‘命’更重要,而无名之‘名’才是至善之‘名’。”

郭运妃的故事

才过笄年,初绾云髻,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是花香楼最红的曲儿,每天要被唱上十几遍。到底听过多少遍我早数不清了。我的嗓子不错,记性也好,一首新曲儿听过几遍就会唱了。那会儿我有八、九岁了吧。花妈妈让我学琵琶、背词、练嗓。

荇香是当时楼里最会唱的姑娘。花妈妈让荇香教我。只教了三天,就不教了。荇香跑到花妈妈跟前,指着脸上的红印子说:“享爷不让阿运学唱曲儿。”

花妈妈看看荇香的脸,心疼得直咧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到他跟前说:“阿享,你不让阿运唱曲儿直接同我说就是了,做什么打荇香,还打在脸上?花香楼的姑娘靠的就是这张脸吃饭,这一巴掌至少两天接不了客。”

他翘着脚歪在床上,斜眼瞥着花妈妈,不咸不淡地说:“不打荇香,难道打你?”

花妈妈的脸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立马红了,眼神闪烁着不敢对上他,嘟囔道:“不学唱曲儿,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大了还能做什么营生?我也是为她好。”他不说话,杠着。花妈妈服软了,伏到他胸口嗲声说:“你若舍不得让阿运接/客,那就让她给你当干女儿。等她大了,你挑个人把她嫁了,以后你老了她给你送终,你死了她给你戴孝。”

我和荇香正缩在门口,只露个脑袋。

花妈妈朝我招招手说:“阿运过来,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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