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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扇(71)

作者: 吃胖 阅读记录

同一片夜空下,李慈煊看完奏折,活动活动筋骨,还没有去休息的样子,在桌前踱来踱去。

常遇知道圣上这是在等密折。他掐指算了下日子,从龙官寨来的那封,应该也就这几日了。他暗暗叹口气,既希望有消息,又希望没消息。

主仆二人便静静地候着。

灯火通明,但不闻人语,夜越深,越安静。

一叠声脚步响起,又轻又快,落在李慈煊耳中却又重又急。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片刻又坐回去。看得常遇好笑。

“圣上,宁夏来的密折。”小太监呈上带锁的小匣子。

李慈煊心里咯噔一下,他的国丈此时正驻守宁夏。他看完密折,对贺桂这人生出一点想法,他这人还算识相,没有提到皇后,只说军情。但又是这幅勤勤恳恳为国为民的姿态,反而让李慈煊不好对皇后如何。而且,这封预警信息发不发密折都行,贺桂这么做,是在提醒他,边关不稳,离不得他贺桂,逼得急了,撂挑子不干,甚至开关放敌进来----李慈煊一笑,毕竟贺将军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他这里才放下贺桂的密折,小太监又送上一封密折。

李慈煊边开锁边问:“阳关?”

“回圣上,是嘉峪关的。”

李慈煊把匣子打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折子被浸在血里滚了一圈似的。常遇在一边看了忍不住惊呼一声。

“裁纸刀。”李慈煊说。

常遇赶紧把刀递上去,李慈煊用刀划开被血黏在一起的折页。信略长,密密麻麻记录了三位大人火并始末。李慈煊看到武峰二字,用指甲掐着字,一个一个往下仔细看,看到三人因为抢功,弄丢了人,气得把折子摔出八丈远。

“怎么这么多血?”李慈煊问那小太监。

小太监说:“信使说路上遇到突厥骑兵,是死伤士兵的血。”

李慈煊转身开始翻前几日收到的折子,找得不耐烦了,把一摞推倒,扫开笔架砚台,摊在桌上一个一个翻。

把找到的展开摆在地下,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又把贺桂的这封间插在其间。

李慈煊看完,自说:“宁夏与嘉峪关之间,贺桂这折子递出来之后,突厥攻城了。”他猛然抬头,说:“战报也要到了。”

李慈煊料对了一半,次日战报送到,突厥大军攻破开城县,县内官民退至原州。另一半是,嘉峪关外也发现了突厥军队,关外所有治所消息被切断,最不乐观的情况是,嘉峪关外已被突厥控制,包括龙官寨。

夜里,李慈煊难以入睡,昏沉沉,脑子里各种奇异景象奔逸,眼前出现一个背影,他不会认错,这是霍云山,他想喊,但是喊不出声音,想醒又醒不来,眼睁睁看着霍云山走入一片黄沙中。旁边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是赦拓,嘴中叼着刀,朝他一笑,转身朝霍云山追去。

李慈煊猛然挣脱,坐起身来,满头满脸的大汗,他捂着脸,问:“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天意。

霍云山向来没有起夜的习惯,这天夜里却惊醒,想找个背风的山坡,往上爬了几步,却见山边红红的,她迷迷糊糊想是东边啊,心道还能看见日出,便再往上爬了一截,望见那团红色远在天边,她被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儿,看清那是火光----该是多大的火,这么远都能看见。

霍云山目光往回收,有几个黑点儿在夜色若隐若现,她这些日子警觉性已经比刚出京时提高了很多,盯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速度很快,马不错而且骑手骑术也好。此时月亮从云里出来,瞬间把大地照得清白。霍云山赶紧趴下,才发现在那几骑前还有几个人,骑兵很快追上,将他们砍杀,而后继续前进。

霍云山腿软了一软,连滚带爬返回马车边,把马车拉到另一条路上,卸下车,翻身上马,贴着山飞快逃去。

她想:穿过哭哭谷,到龙官寨就安全了。

她纵马上坡时回望了一眼,看清了,那些人身穿突厥服饰,发现了留在那里的马车,朝岔路上追去。

霍云山大松一口气,但仍不敢松懈。

此时东边已经泛白。

霍云山仿佛从黑夜奔跑到天明,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远山如烟,朝雾似云,身下的马飞驰,像要把她送上云端。她纵马登上山丘,天已大亮,雾霭腾腾升起,晨光穿透薄雾,浮光掠影恰似霓裳飘虹,如梦似幻。

霍云山看身边默默浮动的雾气,如同身在梦幻仙境,遥望哭哭谷,只望见一片迷茫。

熟悉又陌生的山谷越来越近,雾气越重,令人惊讶的是常年呜咽的山谷此时竟然无一丝风。

雾中出现移动的暗影。

霍云山抓紧手中缰绳,拉转马头,马屁股对着那影子,随时准备逃跑,侧身去看----走来的是人,只有一个人,是个瘦高的男人。霍云山睁大眼,看清来人是武峰,惊喜的跳下马,朝武峰跑去。

霍云山在武峰面前站住了脚,她望着他的眼睛,见到他的欢喜和惊诧,然后是愤怒和痛惜,然后一个大熊抱抱住霍云山,身体微微颤抖,激动地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以为又等不到了。太好了,你活着。”

霍云山说:“见到你太好了!”她的目光在他身后搜寻,只剩茫茫雾色,她极轻地问:“人呢?”

武峰松开霍云山,喜色一点点淡去,皱眉抿嘴,小心翼翼瞥了眼霍云山,说:“没有人。”

“什么?”

武峰说:“没有人等我们。”

不好的预感让霍云山心跳加速。

武峰面色严肃,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里面有个小小的夹层,夹层里是一张一指长三寸宽的纸条,是李慈晏亲笔:“活下去,忘了我。”

霍云山一阵眩晕,趔趄一步,被武峰扶住。

霍云山抓住武峰的胳膊才能站稳,她对自己说:“不会,你骗我。”但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泪,奔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哭的太凶猛,难以压抑住抽噎。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李慈晏那夜是真跟她道别的。霍云山想到这里,心痛难忍,又恨李慈晏死了都要苦苦欺瞒她,若是早知他已不在,何必费尽辛苦逃出来,早早死了,便能团聚。

武峰不停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哭吧,你哭吧,姐。”霍云山听到武峰这声“姐”,突然明白过来,武峰是李慈晏留给她的牵绊。所有的一切都已舍去,只剩下眼前少年,告诉她从前种种并非一场梦,她爱的,爱她的人,会一直爱着他,不会再从她生命中离去。也是这个少年,让她不要放弃,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借口。

武峰说:“姐姐,我一直觉得我很倒霉,遇到你是最好的事,因为你让我觉得跟别人一样,我也有人想,也有个人等,还等到了。”武峰扭头看了一眼,说:“我喜欢这里,哭哭谷。”她强忍住泪水,推开武峰,看着他略显青涩的脸。这样一个身世坎坷,孤身一人的少年,是李慈晏为她留下的,一片苦心。

霍云山含泪说道:“真傻。”

武峰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忽然身体一颤,动作停住,他缓缓低头,胸口钻出一只带血的箭头。他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霍云山,便倒下去了。

霍云山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倒在武峰身边。她捧起武峰,一箭穿胸,无处下手。她头一次察觉到身为大夫却无能为力的怒火,泪滚滚落下,根本止不住,武峰却艰难地抬起手,想帮她擦掉快要落到刺青上的眼泪,问:“疼吗?”霍云山张口还来不及回答,这个一路护送她的大男孩,已然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耗完了最后一丝生命,快得让霍云山来不及说出离别的话,只在半空捉住了他垂下的手。

胸口闷闷地一声像一刀捅进胸腔,还是一把钝刀,然后一搅。疼吗?没有心怎么会痛。她只觉得这世上只剩严冰霜冻,只剩一片无间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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