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卫国公府,本应有这般底气让自己的女儿不受这般委屈,左右自己的婚姻嫁娶的,谁料千辛万苦选中的那人竟是引贼入室,惹火烧身啊?然而莹儿赢就赢在了,苦也是苦在了——竟能赢得陛下的垂青啊。
平日里不太在意的圣眷,此时成了主宰他们一家生死的把柄。莹儿毕竟没有与那恶贼订下明面上的婚约,所以只要陛下执意保住他们一家,她的两个儿子哪怕是举荐了恶贼,被罢职受罪,起码也能保下一条性命。
然而若是陛下不愿意保,卫母心间一颤,想到了朝野中风闻最为嫉恶如仇的李宰相,李大人,坊间就有谣言相传他不喜战事,所以对以战闻名封官的付峻最为敌视,甚至因为他对战事的敌视,而损了他在民间的些许清名。
如今这个最适合落井下石的时候,这位坊间相传清名,他们官宦之家谁不知那人迂腐记仇的李大人又怎会放下这个大好时机呢?
也正因此,从听到那个条件后回过神来不过以泪洗面一二刻之后,卫母便下了再果决不过的决定。
再如何视如亲子,遇上这种造反大事和一不小心便可能牵连全家的大祸,也一定要毫无顾忌地立刻撇清和他的关系。至于莹儿,也只能让她委屈了。
然而在看到女儿前便准备好的一腔说辞,在真切看到女儿在面前落泪时,卫母心中强行掩藏好的一腔情绪也忍不住的爆发出来。
她也害怕,她也不愿意相信,她也怀疑这一切只是妖言蛊惑啊,然而在看到事实和罪证摆在她面前,在听到一言九鼎的天子面带冷意地提起她关押在牢中的两个孩子的性命时,她即使再害怕,再不愿又能如何?
或许她还应该感谢这位陛下,没有夺走她唯一的照顾几个孩子的期望。
丈夫早已逝世,家里丧失了顶梁柱,独自将女儿和孩子照顾长大的她遇上这等大祸,纵使无能为力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两个孩子,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死人再搭上两条自己的性命呢?
作为一个母亲,最无耻最无能的举动,便是要拿自己孩子的下半生去换回其它两个孩子吧,而且这举动,还要假惺惺地由她口中说出,甚至想要换得女儿的主动同意。
望着卫母粉面上冲刷下来的泪痕,想到牢笼中两个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千疼万宠的两个哥哥,卫莹的心就如同被撕裂了一半地生疼着。
一半心只是如同盲人和聋子一般地捂着自己的耳眼,一遍遍地重复着她不信,她一个字都不信,她不信那人会如此对她,她不信那人给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的瞒骗之举。
然而另一半心却如同沉在寒泉之中,和那人昔日相处的每一分甜蜜之举此时都变成了再穿肠不过的□□,让她痛得肝肠裂断,只想就这般死在这□□之中。
各式各样的怀疑如同淬了毒的利箭般几乎要扎透她的心脾,将她拉着坠入那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少女忍不住唇齿发冷,冰冷麻木地想到:若是那人,若是他——真的是一个心存反心的反贼呢?若是那些情真意切,海誓山盟的字眼,都是出自那人的花言巧语,特意欺瞒呢?她要为了一个不过相识数年的男人,搭上从小就疼她爱他的两个哥哥的性命,搭上她娘亲,搭上卫国公府数百口人人头落地的可能吗?
近乎最为冰冷,最为无情的想法笼罩上她的心头。
她要为了一个死人的名誉,搭上她卫国公府数百口人的性命吗?
然而他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这可笑的名誉二字,似乎只会落在世人口中的笑谈中和她心上会惦念着了。
卫莹恍惚着,却是自嘲地想到。
至于她的身子,反倒是变成最为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那人身死,纵使她不愿,她也清楚母亲定会想方设法地强迫于她嫁于其他男人,无论那人品行是否端正良好,然而即使有人可能每处地方都像极了他,她也不可能再会对任何一人心动。
因为她这一生在那人身上动的情都太深,以致深到了伤皮动骨,皮肉支骨淋漓,破碎不堪的地步,卫莹甚至觉得,她死后,若有人掀开皮肉,便会发现那里面的肺腑定会让人嫌弃与恶心。
然而这样的她,竟能用这幅自己都不甚在意的躯壳,来换得她最在乎的家人的平安相聚,她也不该再奢求了不是吗?
少女面容上勉强露出宽慰的笑意,然而一开口,泪水便忍不住地从泪眶中落下,砸入她的心中。
她此刻的哭,不是在哭自己——
而是在哭那个早入黄泉之人。
今日过后,她就不再是他的未亡之妻。
而这一点,或许自始自终,也只有她一人会在意。
这处伤情动骨的大戏,也许自始自终,也只有她一人作为戏子出演。
她此时终于如遭噩梦般地醒来,再不哭,又等何时才能再到一次他的坟前哭呢?
☆、同意
透明的泪滴落在衣上,如同雨水打入了残荷一般,却是随她的动作一动,便落入地下。
那一刹那间,望着滚落入地的泪珠,卫莹蓦然再度想起那年陪那人看秋后残荷的场景。
那人冷峻面上望向她时的柔和极为深刻,如今想起,仍是令她十分地心动。
然而此时,她的面前那人已不在,疼爱她的两位兄长也已锒铛入狱,娘亲曾慈爱地望着那人的眼中也已转化为彻骨的仇恨,似乎转瞬之间,曾出现在她生活中数十年如一日包围保护着她的层层壮丽高墙碧瓦便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然而这一刻,再也没有那人能够稳重地伸出手,紧紧地扶住她的肩,如同那年她遭遇惊马一样牢不可破地站在她身后,然后笃定郑重地告诉她一声:别怕。
也许,她真应该相信天意弄人,就如同这上天恩赐给她的这二十年美梦一样,因为太美太动人了,就如同刹那的焰火,她总是到了应该被摇醒,然后饥饿苍惶地从美梦中醒来的时刻了。
然而她还不能够选择畅意的一死了之的解脱,因为在被焚烧殆尽之前,她得用自己,为那曾经也为她遮风挡雨的残瓦做一回真正的庇护。
所以,娘亲,兄长,这一回,就换莹儿来守你们。
少女平静一笑,这一笑淡如云影掠海,让人只想起供奉在神庙上那些无情无欲的神佛,无声无色,不染凡尘,便连这世间最高洁的云烟,也没有在她眼中留下真正映影的资格。
而这一笑,没有染上这世间的任何颜色,却又压下了人间所有颜色。
妇人望着女儿如月如云般不染尘世的清浅笑意,却荒唐地有了眼前之人仿佛下一刻便会从身边化开,融入温煦的光下的幻觉,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颤抖地握住少女的手,却连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一句妇女日思夜想,梦中都没想过会如此轻易得到的话便从那不应存在人间的人口中说出。
“娘,我愿意入宫——
去换兄长的性命。”
窗柩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入少女的半张面孔里,让人以为那面容便是被上天眷顾着,生生从暖阳中分隔出一缕然后加以冰露砌出的不属于凡尘的存在。
那一刻,妇人突然能够理解了那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心思。
——没有人,能看到这样不属于凡尘的存在时,还可以毫无心动地视若无睹的。
特别是当看到这颜色的那人,还是高高在上,俯身一抱,整个天下都供他予取予求的君王时,他总会不得不被一次次痛苦地提醒着——他总归是一个属于人间的凡人的。
……
“相爷。”
浩浩荡荡的八人抬的紫色轿子上,一位穿着青色皂衣的下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那轿子在光正典雅的宰相府前停下,紫色轿盖之下,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从轿子里走出,他身着紫色官服,一身清正的无人敢直视的姿态中,面上却显出几分不欢的郁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