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夜不相思(28)
室内,沈长念批完“丁”字公文,停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丁”字公文好像少了许多。
“不是你的错觉”祁学谦的声音突然在室内响起。
他的音色很有辨识度,低沉喑哑,带着颗粒感。
沈长念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把心底的话问了出口。
“最近漳州水灾牵连甚广,朝廷里都在安排相关事宜,所以和漳州相关的事项全部被归为`丙'类”他也把狼毫挂在一旁,不急不缓地解释。
不过沈长念听完,忽的感到疑惑:如果水灾都只能算作“丙”类,那“甲”类和“乙”类又该是什么呢?
“不重要又不太紧迫的平常琐事,都归在`丁'类;稍重要且急迫的事项,归在`丙'类;`乙'类则是非常重要的事项;至于甲类……”
他尾音拖得很长,斜眼瞧见她好奇的眼神,嘴角微勾,卖了个关子:“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话说一半,砒*霜……
好奇心被吊起的沈长念腹诽,但想到半截,却觉得话说过头,把那“拌饭”两个字又压回心底。
她见自己今日被安排的公文已经完成,也就打算拿本书看。
按照之前几天的经验,这位大爷是不会让她快活的,每次她想去休息,他就会唤人把她叫回来。
可恨的是,次次都是她踏进院内,传唤她的小厮也就到了,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留给她。
真不知道他怎么算得那么准。
沈长念愤愤地想。
果然,她才翻看四五页,祁学谦突然开口问她:“漳州水患,你觉得应该如何是好?”
她手里拿着书,有意识地把书方下,比照着内心的疆域图,细想。
一柱香的功夫,女孩的声音在空气内缓缓流荡:“一则是,漳州的农业向来发达,尤其是米粟的产量极高,所以周围的州几乎都由它运进粮食,从而支撑本州商业和市镇的发展。
因此,这次水灾,在向漳州运救灾物资的同时,也必须向周边各州运送粮食,以免米商发灾难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二则是,眼下漳州水灾,并不是因为本州的雨水过于充沛,而是因为河道的泛滥,因此还需要注意河道的疏通以及水利的安排,也应当预防黑水下游出现类似问题。”
祁学谦挑眉:“谁告诉你这次水灾不是因为雨水过于充沛?”
“我猜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收到对方质疑的眼神,她才把自己的思路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然后出言解释:
“正常情况下,漳州的是在七、八月份,眼下还太早;如果今年恰好不正常,漳州周围的州也应该有水患才是,所以排除是雨水过多的问题。
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黑水泛滥。我记得前年朝堂上还对黑水的疏导进行过争辩,想来当时就已经出现苗头,只是不如今年这般明显罢了。”
祁学谦望着她,一时眼神无法转开。
大概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当她谈论这些事情时,眼神内的专注和认真。
她不一定适合从政,但却适合处理问题。
“真聪明。”祁学谦摸了摸自己生着少许胡渣的下颌,笑得不正经“作为奖励,去给小爷倒杯茶。”
沈长念喉咙一咽,给他个白眼,转身倒茶去了。
她自己都记不清,自从来到祁府,她已经送出去多少个白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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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茶杯递给他,沈长念才发现,比起他眼角的疤痕,他右手的伤才更为恐怖。
手背上的伤痕从食指指背一直延伸到露出来的手腕,宽大的衣袍里,隐隐约约可以瞧见小臂上的伤。
迄今为止,还能看见某些伤痕上翻出的血肉,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条件恶劣,治疗不当,所以参差不齐地漫布在他的手臂上。
沈长念稍显踟蹰:“你这伤,怎么来的?”
“打仗,挂彩,治疗不及时。”
他随意抬眼一看,抿茶,漫不经心地回答。
仿佛那些伤口并非出现在他的身体上,仿佛那些伤口从来没为他带来过痛苦。
沈长念犹豫着,还是噤了声。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如果他不想告诉你实情,哪怕再逼问,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如是想,但那可怖的伤痕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第28章 糊涂
漳州水灾来势汹汹,水量之大前所未有。但好在上年皇帝听取建议,已经早已派人加固水坝,清理疏水渠道。
只是因为时间原因,所以黑水的水利工程并没有完全整治好,否则这次水灾也就不会发生了。
但好在毕竟整治过,所以实际的损害并不大,需要商讨的就是派去赈灾的人选。
商讨时候,祁学谦正准备推荐谭宸去赈灾,结果没想到先被人抢白。
“微臣以为,工部侍郎赵文杰品行端正,行事严谨,定然可以承担安民重任”沈重掷地有声。
皇帝翻阅完呈上来的折子,蹙眉道:“赵文杰品行尚可,只是年纪尚浅,资历恐怕不足,换一个人或许更好。”
“那,加上谭宸可好?”沈重应道。
皇帝沉吟许久,方才转向祁学谦:“祁爱卿意下如何?”
祁学谦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
此次赈灾本来不是难事,只要处理稍微得当,多半都会成为功劳。
他的确有意趁此机会,让谭宸升官,毕竟他现在的职位约束了他的能力。
只是眼下被他们两人主动提出,倒显得分外不怀好意。
但他们这次推举的人都是和他相关的人,说白了,那两人都是他的党徒。谭宸与他相交多年,赵文杰是往年科举受过他赞赏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两个人还想在洪灾时候动手脚。
“杀鸡焉用牛刀?因着往年的预备,此次赈灾,实则不需要过分劳心劳力。今年科举选出大批人才,何不磨练新人?”
祁学谦忽的一笑:“本年探花周慕礼,性情温和,少有雅名,以微臣之见,他就很合适。”
沈重脸色发绿,面朝帝王,跪地不起:“陛下,周慕礼虽年少有名,但从未参与过政事,怎么能担此重任?还是让谭宸去的好。”
严佑元的面色也不好看,战战兢兢地摆起皇帝的威严,出声:“关乎天下黎明百姓,哪里有大事小事的分别?祁爱卿向来谨慎,这次却是考虑不周。”
尔后顺次说道:“依朕之见,还是派谭宸前去,方为上策。”
无论对方如何,祁学谦却不能不给他皇帝的颜面,劝阻:“陛下……”
“难道在祁爱卿眼里,朕的话不管用吗?”严佑元倏忽把折子摔在地面,满是怒气地吼出声:“还是祁爱卿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皇位?”
“微臣不敢,可是……”祁学谦登时跪地,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慌乱。
“没什么可是的,此事就按我说的办!”严佑元两眼圆瞪,显出皇威。然后态度稍稍平缓,轻叹:“朕乏了,都下去吧。”
“臣等告退”两人一前一后出宫门。
沈重捋着花白的胡须,大笑,笑声里带着嘲弄的意味:“祁大人没想到也会有今天吧?”
“今天?哪天?晴天?雨天?”
“祁大人是聪明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重眯眼,眼里闪出精光:“若是往日,想必祁大人定是要逼得帝王就犯。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祁大人还是夹紧自己的尾巴。”
祁学谦浑不在意:“一个酒囊,一个饭袋,凑在一起还能反天不成?”
“你……”沈重捋胡须的手陡然一紧,枯瘦的手背显出青筋。
“沈大人可别所想,我说的不是您。”
一句话把沈重的话又堵回去。
祁学谦的车轿先到,他上车轿之前,挑衅式地瞥了沈重一眼。
沈重的手又是一紧。
“畜牲”望着原处离去的车轿,他狠狠骂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