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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8)

作者:梁白开 阅读记录

落梅庄之所以名为落梅,自是因为庄中有许多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付九不识字,老爷常说的这两句诗却牢牢记得,庄中有流水,有小桥,有数不清的梅树。此刻花期已过,枝杈间已冒出绿茸茸的新芽。

眼下,那丛丛梅树下,尽是斑驳血迹,已变成黑色,混杂在泥土中,难以分辨。空中弥漫着腥臭血气,所谓暗香浮动,似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尸体已被清理殆尽,付九随庄中曲折道路向内深入,后园是老爷少爷所居之地。尚未进入,但听水声潺潺,叮咚作响,付九知道,那里是一处石舫,水声激打石面,如珠玉碎石,极为动听。老爷最爱此处景致。他走出回廊,自拱门迈入,头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石舫,老爷少爷相对跪在石舫之上,一柄长剑自少爷背后洞穿而过,直刺入老爷胸中。他二人表情狰狞,双目突出,死死瞪着彼此。石舫附近,还有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遗体,皆已僵硬。

付九走近,跪下,咚咚咚连磕三声响头,站起身来,始终未发一言。

这日,落梅庄共收敛一百五十三具遗体,方家自老爷至下人,共四十八人。兴许留有活口,却都四散而逃,难寻踪迹。

付九将老爷四人葬在后园,余下数人皆在林中就地焚烧。

那张三不等人,皆不知所踪。

待处理完庄中事宜,已近黄昏,付九快马加鞭赶回太湖。江汀兰正在桌前默默垂泪,听见他推门进来,慌忙起身,望向他道:“九爷,我还当,还当您走了。”她双唇微颤,显是惊惧不已。

付九将手中饭盒放下,一面布菜,一面说:“二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护您和小少爷周全。”

江汀兰泪水盈盈,这才坐下,柔声道:“我一觉醒来,就已正午了,却到处都找不到九爷,还好您回来了,若是只有我自己,还不知该怎样好。”

付九将筷子递给她,道:“夫人先吃过饭吧。”他说罢转身,正要出去,听江汀兰急道:“你又要去哪儿?”付九回过头来,迎上她湿淋淋的双眸,慌忙低下头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与夫人同桌。”

江汀兰舒一口气,另摆一副碗筷,叹息道:“现在这幅样子,还论什么身份尊卑呢?我以后,怕还要仰仗九爷你,快坐下吧。”她满脸倦容,头戴白花,这番话却说得吐气如兰,令人不忍拒绝。付九依言坐下,见她动了筷子,才开始吃。

屋里一时静得很。过去,他虽受老爷宠信,却终究是下人,她是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是主人,付九至多遥遥望一眼,哪敢妄想会有今日,此时同桌共餐,竟大气不敢出一声。他自心猿意马,闷头吃菜,却忽想到石舫上两位主人,登时清明过来,暗骂自己混蛋,轻咳一声,正色道:“属下今日,回了落梅庄。”

江汀兰动作稍滞,低低应了一声。付九犹疑片刻,又道:“去时路上,见了您师父。”

江汀兰愣住,抬起头来,问:“我师父也在?他还好吗?”

付九点头,概述今日所见,但见她一张脸颊愈发苍白,末了竟又转红,想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不禁劝慰道:“徐老前辈一生行侠仗义,南华剑派在他手下更是厉害,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江汀兰并未答话,怔怔望着桌上灯火。

付九道:“夫人,您想回南华剑派?夫人?”

江汀兰回过神来,问他说了什么,方苦笑道:“他说南华剑与落梅庄势不两立,我已是落梅庄的人,回去又能怎样呢?”

付九道:“也不尽然,您将事情来龙去脉好好解释,他们知道您与此事无关,也就罢了。何况眼下敌人在暗,一旦知道您的下落,若有心害我落梅庄家破人亡,属下只怕不能保护夫人周全。”

灯火映在江汀兰面颊上,摇曳不定,她回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低下头轻声道:“九爷既这么说,便送我们母子回去吧。”

付九道:“只是属下还担心一件事。”江汀兰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筷子,付九看到那筷子不住颤抖,她在害怕。她当然会怕,她是那样纤弱美丽的女人,几乎失去了一切。不管是哪个男人,看到楚楚可怜的女子,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的,付九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要覆上她白嫩的手背时,他又骤然停下,转为按住她的手腕,只是隔着衣袖,也能感到她微凉又柔嫩的皮肤,他却觉得要被灼伤了。然而,他没有松开手,而是更用力握着,沉声道:“如果昨日有逃出来的人,那么很快,全天下人都要知道,张三不确实去了落梅庄,确实送了小少爷一件宝贝。夫人带孩子回到南华剑派,也会有危险。”

江汀兰颤声道:“不会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付九摇头:“南华剑确实有与您一起长大的弟子,但也有年轻一代、根本不了解您的人。何况有时候,就算是兄弟姐妹,也会为了抢夺财宝打起来的。”

江汀兰任他握紧手腕,眼眸始终垂着,问道:“那九爷说,该怎么办?”

付九沉吟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似乎被他阴森的口吻吓到了,江汀兰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您要给老爷少爷报仇?”

付九道:“当然要报。只是属下虽有复仇之心,却不知仇人是谁。既是张三不惹下的祸,自然要找他算账,不止他,还有他的朋友,谢慎山、秦茗和狄松,他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但只凭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就能将落梅庄搅得天翻地覆?老爷怎会给人可乘之机?所以,一定有还有别的人,做了多余的事,老爷才着了道。”

江汀兰脸色一白,问:“你知道是谁?”

付九摇头,又道:“不妨事,便要花上十年、二十年,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来。”

“竟然,竟然要那么久……”

“如果可以,属下恨不得这时候就找到那些人,将他们碎尸万段。但还不能,”付九转过脸,望向床上熟睡的孩子,放软了声音,“方家的仇,一定要小少爷亲自报,属下身份低微,功夫薄弱,莫说是谢慎山,恐怕连张三不都打不过,哪里配给老爷报仇?”

江汀兰惊道:“他,他还是个孩子!”

付九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似乎总含着眼泪,他并没有在意那里含着怎样的情绪,而是用冷硬的、几乎不含感情的坚定声音道:“所以才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小少爷会长大,会学得一身本领,将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会帮您一起,将他抚养成足够手刃仇人的好孩子。而且,必须这样。如果小少爷没有这样的决心,功夫太弱,被人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一定会死。”

江汀兰似乎被说服了,她也回过头去,望着自己睡容甜美的孩子,沉默片刻,方深深叹息一声,拭去眼泪。她不哭的时候,便没有那样柔弱了,眉宇间还带有江湖儿女的英气,她看向付九,问:“凭九爷您的武功,不能给老爷少爷报仇,我的孩儿,又怎么可以呢?”

她露出一种母亲才会有的坚定神情,这神情让她的眼睛更加明亮,让她更加美丽了。

付九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腕,说:“属下岂敢做小少爷的师父。方家的仇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想要报仇,当然要找比他们更厉害的好手做师父。”

这样的人,本就不多。

付九道:“我们去找云中客,云中客陈叔平。他是青石山的弟子,是惊鸿剑秦茗的师叔。”

江汀兰愣住:“秦茗?”

“是,只不过,”这一路对江湖流言颇为留心,付九得知了许多他过去不屑知道的事情,“陈叔平和秦茗争夺掌门之位失败,被秦茗逐出青石山,自觉无脸见人,这时候正在关外不知名的雪山隐居,发誓终生不出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