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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50)

作者: 梁白开 阅读记录

“方家只剩你一条血脉,我要是你那九叔叔,也要杀了他。”罗成干了一杯酒,咂咂嘴道,“南方的酒咋个个甜哈哈的,真他娘不给劲儿。”

传志拿汤匙搅搅碗里的酒酿圆子,蔫头耷脑地说:“你们怎都这样?除了杀人,便没别的办法吗?我不要杀他,就是报了仇,我也不要杀。报仇之后,我……”他说到这里,忽的停下了。报仇之后,要去做什么?他答应陈叔平给素云带话,倘若这两日素云来了,便能了却此事。再之后呢?

罗成等了半晌不见他说下去,追问道:“报仇之后怎样?”

传志茫然摇头,又问罗成:“大哥,你四处漫游,是想做些什么?”

罗成不假思索:“自是为了过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一人双刀浪迹江湖。”

传志笑道:“爷爷也这样说,世上有万万千千好玩有趣的事,我辈习武,便可无依无恃,自在逍遥于天地世间。只是现在想也不尽然。我觉得自己功夫已然够用,却还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若我不会武功,那日在京城,也不会……”青虎门一事始终是他心结,提及此处不免黯然,又喃喃道:“而我想同阿笙在一起,却不可得。君子一诺千金,阿笙此言既出,往后岂能背誓?报仇之后,我当真要杀了他?那倒是不报仇好些,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俩都变成老头子,我再去杀了仇家……不对不对,到那时候,仇家也都死了。人总是要死,哎,那还报仇做什么?我只要活得久些……不对不对,方家血海深仇,岂可不报?那些坏人做了惨无人道之事,如今自在逍遥,世上怎能有如此不公之事?”

罗成又要小二上酒,也给他倒上,劝道:“义弟你这么小的脑壳,想恁多事情,不觉累得很?要大哥说,人在江湖,脑袋系在裤袋上,谁知哪日便丢了命?能好好过一天日子,便该觉得赚了。莫说你连仇家是谁都还不知,便是当真大仇得报,那日情形如何,还说不准呢!”

传志点头称是,忽想:阿笙那样说,兴许只是缓兵之计?

这夜传志同阿笙守夜,看岑青口唇掌心青黑依旧,身体却无僵硬,状如生貌,不免叹服。而后说起付九之事,传志问他那话是否当真,阿笙道:“若非如此,他岂肯善罢甘休。”

传志松口气,却又稍觉失落:“我那时说的话,可全是真心。”

阿笙冷笑:“我却是逢场作戏。”

传志借着暗淡灯火瞧他一眼,笑道:“你是生气,是开心,我都瞧得出。真不懂你,为何总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阿笙一杖拍来,待他老实了,方沉吟道:“若说气不过,明日一早方能渡江,他为何今日便走,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岑青,彼此对视一眼,皆缄默不语。传志因那猜测暗自心惊,却又不得不承认,并非全无可能。

一夜无事。

翌日清早,仍是传志下楼吃饭,罗成已嘱咐小二将餐饭送进房去。传志问他何不乘船渡江,不必陪两人留在此地。罗成笑得爽朗,说死生大事不可儿戏,守灵三日,便该寻思让岑青入土为安,怕他两个少年人做不好,方留下照应。传志心中歉疚,只得诺诺应声,却又暗想:他是当真担心,还是想确认岑青已死?

他向来想将世人都当作好的,然有王雅君、李小娃前车之鉴,眼下只得多加小心。但见罗成不疑有他,始终敞敞亮亮,愈觉惭愧。回到房中,阿笙见他愁眉苦展,已猜得七八分,讥道:“凭你那点心思,你能想到的事情,我岂会想不到?哪轮得着你苦心孤诣。你只要别给人灌醉了将此事吐个干净,已是万幸。”

传志早已习惯,也不反驳,无精打采趴在桌上,愁道:“已是第二日了,云姨怎还不来?若是明天也不来,那该怎么办?——不如我们将此事告诉大哥,若当真是他,便要他交出解药;若不是,便快马加鞭将九叔追回来,我们也多个帮手。”

阿笙冷哼道:“你我二人联手,可敌得过他?”

传志细细回想一番,犹疑道:“大哥只出过一次手,瞧不出底细。昨日咱们给郑掌门威胁,他不如岑叔叔快,想是不如他二人;但若刻意隐藏,也未可知。”

他眉头紧锁,想得全神贯注。阿笙瞧在眼里,忽低叹一声,轻笑道:“你不要这样想。”传志不解,转头看来,清澈闪亮的瞳仁令他想到林中的鹿。阿笙揉他后脑,温声道:“你先前说,只要本事够大,也不怕旁人耍什么阴谋诡计。”

传志应声,问他然后怎样。迎上那探寻目光,阿笙竟觉脸上发烫,他垂下眼睛,迟疑片刻,方有些笨拙似的,低声说:“你脑袋那么笨,也派不上用处。这些事,我替你想便是。”

传志愣住,呆呆看着他,忽抿紧嘴唇,弯了眼睛,为了强忍笑意,身体更是不住发抖,又忙捂上嘴,半晌才勉强开口:“阿笙,你……你心里想什么,非要这样绕着弯说?罢了罢了,我……哈哈,我真的……我真的好喜欢你。”

阿笙冷道:“你既不领情,便自己苦恼去。”

哪知传志笑得更厉害,也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按着肚子倒在他腿上,抱住他笑道:“你昨日哭过之后,便有些不大一样,我也说不出,只觉愈发喜欢你了。阿笙,不管我心里有多少愁苦烦恼,只要同你在一处,便都会忘掉。我见你紧张我,又不肯明说,便觉欢喜得很,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真是再好不过。”

阿笙暗骂一句厚脸皮的呆子,正想将他推开,忽听有人敲门,却是店小二:“几位爷,有人找。”

传志大喜过望,放开阿笙便去开门:“当真来了!是云——郑夫人?”

他愣在门口,屋外立着两名女子。红蕖低眉顺目,搀着郑夫人手臂,也不抬头。夫人笑道:“师兄挂念两个孩儿,要我再来问过二人下落。我们午后渡江,传志你可要一同走?”

传志自认与郑夫人算不上交情,看她这般开门见山,当即愣住,也忘了让两人进来,回头看向阿笙。阿笙神色漠然,靠向身后椅背,将夫人略略打量过后,忽勾起唇角:“还请进来说话。”

夫人颔首谢过,款款进来在桌边坐下。红蕖低头跟在身后,经过传志身侧时,忽抬起脚尖在他靴上轻轻一踩,当即收回,目不斜视走去夫人身侧,垂手站定。传志倏然想起,他还许了她三件事,不禁担忧:她要是在这时候让我去将清宁姑娘找回来,或随她南华剑渡江,那可如何是好?

阿笙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对夫人道:“实不相瞒,晚辈并不知令郎与令爱下落。”

夫人温婉一笑,微微摇头,将阿笙眉目端详再三,柔声道:“昨日隔得远,不曾细看,这时再瞧,端的是个好孩子。师兄做得过分,若非你机敏应变,传志怕要受委屈……你师叔,传志说他中了毒,他可还好?”

阿笙淡淡道:“不劳挂心。夫人待传志倒是上心,不知与他是何关系?”

夫人长长舒一口气,转头望向传志,唤他靠近些,遂抬手将他颊边碎发理顺,整好衣领,又要他背过身去,将衣上褶皱一一拉平,细细看过,眼里已盈了泪:“她那孩子,都这么大了。”

阿笙道:“夫人此番前来,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夫人已站起身来,专注打量传志各处,柔声道:“笙儿——是叫笙儿吧?笙儿当真聪明。师兄要我来,确是为了追问孩子们下落,但我并不想知道宁儿去了何处,欢儿定会好好护着她。我这次来,是想再看看传志。”

阿笙又问:“夫人与传志娘亲是何关系?”

夫人原本扶着传志双肩,听到此话却是一顿,望着传志身后某处,半晌方收回手颓然坐下,一声叹息道:“我与她是同门,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后来……后来她嫁到方府,便不曾见过。哪想之后不过一年,再听到她名字时,落梅庄已……我原本以为,以为那孩子也随她去了,便不曾找过。传志,若我知道你还活着,定会将你接回南华剑,好生养大,也略尽同门之谊。是我不好,师姐死得那样惨,我只顾着伤心,却忘了,忘了去寻她的遗孤。你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