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一见秦筝,当即怒道:“你们回来做甚?”
秦筝轻声道:“官府战船已至,岂会容我们逃了?我心想,海水这样冷,又这样大,既然总是要死,和你们死在一起,倒暖和一些。到了阴间,咱们不会走散了。”
阿笙大失所望,又问素云:“她小孩子心性,云姨怎也跟着胡闹!”
素云苦笑,南宫碧道:“临阵脱逃见死不救,我南宫家弟子耻之。”
清欢亦道:“我妹子还在这里。”
阿笙咬牙不语,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又按捺下去。传志上前握紧他的手,轻声安抚。
罗成笑道:“小阿笙,世上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你一心要她们活着,却不知就此活下去,怕是一生都不得安宁。你聪明绝顶,怎不懂人心?”
阿笙冷笑,心灰意懒,传志心道:才不,阿笙最懂人心,若是不懂,怎会想到恁多事,怎会一心想要救人?不过这番道理,说了你也不明白。
罗成道:“你那比性命还重要的话,可说完了?”
阿笙摇头,回握住传志的手,道:“传志,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要一字一字地听好了。在嘉兴时我同你说,此程前路未卜,但或许能知道,十八年前落梅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你方家为何会被灭门。”传志点了点头。
罗成双眼一亮,催促道:“你快说。”
阿笙道:“那所谓天下至宝,自始至终,都是杜撰之物。”
此言一出,似平地惊雷,群豪失色。郑竟成掏出怀中藏宝图,忙不迭打开,手指不住发颤,狄松素云等人亦感绝望,王雅君惊道:“你、你说什么?”他额上青筋暴起,发指眦裂。“你胡说八道!怎是假的?怎是假的!我在崇文馆藏书楼里,亲自找到的卷宗!当年先祖攻入皇城,前朝皇帝携宫中密宝奇珍一路东逃,消失在东海之上,从此再无人知他藏于何处……”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哈哈哈,那藏宝图花了我不少功夫哩。”罗成捧腹大笑,连连拍手,接着王雅君的话道,“五十年后,一张藏宝图再现江湖,引起腥风血雨,藏宝图辗转失踪,直到十八年前,闻名天下的神偷空空妙手声称,他已找到了那张图,要将这天下至宝赠予天下第一庄。王公子,你怎知那卷宗不是假的?只消藏得隐秘些,偷偷泄露风声,你便乖乖上钩,竟当真打起那前朝宝藏的主意来。如今你可知道了?圣上从未将你这跳梁小丑放在眼中!”
传志惊道:“难道、难道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江湖各派势力风起云涌,武人不事生产,四处寻衅滋事,搅得天下不得安宁。你方家更是苏州一霸,屋舍千亩,田连阡陌,与官府勾结盘剥百姓,为祸一方。这还不够,方携泰这厮甚至想做英雄盟主,统帅武林。先皇不堪其气焰嚣张,想出一计。”罗成冷笑,问阿笙那是何计谋。
阿笙哀道:“张三不放出消息,送传志一件满月大礼。他与方家大少爷相互勾结,不仅除掉落梅庄,而且引得武林中人自相残杀,从此分崩离析,一蹶不振。”
罗成又道:“谁想十八年后,落梅庄死灰复燃,更有人蠢蠢欲动想要重蹈覆辙。小传志,你可知几年前中原大旱,庄敬亭仅一人就献粮千担?怕不是苏州全城百姓的口粮,都入了他的粮仓!圣上早打算斩草除根,你的血海深仇,根本是咎由自取!如今一举多得,既除反贼,又削弱江湖势力,落梅庄从此消失,天下百姓安矣。”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传志彻底打懵。
墓穴之中,张三不的话在耳边赫然响起,他毫无愧意,正义凛然道:“你的血海深仇,与天下苍生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你我的性命,与天下苍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要杀我,便动手吧!”
到此时,他才明白张三不所言谓何,才明白他方家的惨祸究竟从何而来,才明白他这短短十八年来,是如何一步步走入今日之地的。
罗成问:“你如今还想报仇吗?”
日头已高,耀眼的白光刺得传志睁不开眼睛,手中的梅花刀却如此冰冷,他心知自己已至绝境。
生死攸关之际,他脑中尽是不相干的事:方家原来真的是坏人,那就应当惨遭灭门吗?我身为方家的孩子,非要报仇不可吗?我报仇杀人,所杀之人亦有家人子女,他们要来杀我,我应当乖乖送死吗?我从来都不愿意杀人,可别人要来杀你,那怎么办?原来方家真正的仇人是皇帝,我要去杀了皇帝吗?倘若我杀了他,天下大乱,会有更多人跟着受苦,那我也要杀吗?……
思来想去,却全然想不明白,只觉人生在世,好似在一张大网之中,处处受制,怎也逃不出。任凭有一身武艺,又能如何?到头来便似海上浮木,命不由己,不知飘向何方。
却又摸到阿笙的手。
是了,还有阿笙。
想要求索的一切真相都已明了,身边还有阿笙,又有何遗憾?
反正也快死了,想不通的事,到了阴曹地府,再慢慢想。
传志轻声一笑:“这便够啦。”
不料阿笙手腕急转,一把拉过白思思,将匕首抵在她喉间。他身手极快,众人皆措手不及,传志亦是大惊。
那匕首吹毛利刃,已在白思思颈上划下一道血痕。阿笙对罗成道:“云姨、筝儿,再加上狄姑娘,她们不会武功,不涉江湖之事,不该死在这里。你要她们发下毒誓,从此绝口不提今日之事,便将人放了。”
罗成眯起双眸:“旁人的性命你不管了?”
阿笙道:“一个白思思,换三条性命,足矣。别人都是江湖中人,生死有命,怨不得谁。”既到了这般地步,罗成绝不会因白思思一人而坏了全局。传志心道:他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像东西一般放在秤上量了量,算了罗大哥最可能答应的条件,却不知有几成把握?
他想到许久之前,他们曾在客栈大吵一架,不由笑了。阿笙不愧是阿笙,命悬一线时仍清醒如斯。他这时却懂了阿笙心中所想,一手按在白思思肩上,以防她暴起伤人。
罗成拔出刀站起身来:“便是你以我的性命威胁,应简兄也不会犹豫,何况是她?”
阿笙冷笑:“那便试试。”他向白思思道声得罪,猛一抬手,刀子已插入她的肩窝,白思思双手被缚,无从反抗,痛呼一声哭嚷道:“秦相公,你当真要我的命吗?”
罗成瞳孔皱缩,忍不住向前一步,冷哼一声道:“她只是会一套拨云掌罢了,死便死了,有何可惜?”
阿笙淡淡道:“我既做了,自是知道你不舍得。再不答应,便是下一刀。”说罢转动刀柄,那利刃生生在白思思皮肉中转了半圈。
谁也想不到阿笙竟如此狠厉,罗成见她痛得几要昏过去,气得咬牙切齿,阿笙冷若冰霜,刀柄再转半周,白思思哭道:“杀、杀了我吧!秦相公,你……”豆大的汗水自她脸上滚滚低落,一张小脸皱作一团,苍白惨淡。传志不忍,想要求他一句,又将话吞进肚里:阿笙是为救人才出此下策,断不可使他为难。
罗成仍是不动。
“若张三不知道,你对他的女儿见死不救,只怕九泉之下不能瞑目。”阿笙道,“我与白姑娘相识一场,无意折磨她,既然如此——”
“且慢!”罗成再按捺不住,急道,“我答应你。相应的,你们要乖乖束手就擒。”
阿笙看一眼传志,见他点头称是,道:“我与传志绝不会反抗。”
罗成道:“你两个人,只能换秦筝的命。”
南宫碧道:“在下乃漠北南宫家主,一人换得陈素云性命,你并不吃亏。”
素云一惊,罗成点头:“所言正是。”他派人取了绳索,南宫碧动也不动,任他们绑了。她对素云道:“在下这条性命是你所救,如今为你而死,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