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向西,数次与江湖中人狭道相逢。素云早将他胡须剃去,稍稍易容一番,一张黑脸抹得蜡黄,要他躺在车中佯装病人,两人假扮夫妻找大夫求医问药,尽挑人来人往的官道、市镇走,不甚起眼。素云伶牙俐齿,谎话信手拈来,纵遇到有人拦截,也能化险为夷,自太湖至塞外数千里漫漫长路,素云竟当真信守诺言,将他们平安送进连绵大山之中。
旧地重游,付九站在当日白雪茫茫的山道前,恍觉时光颠倒,造化弄人。
正是红叶满山,秋风肃杀。
素云坐在车前,马鞭向山上一指,笑道:“付大爷,咱们这便到了。”
付九怀抱传志,回过身来,迎上她柔媚笑脸,这女子怕比江二夫人还要娇小瘦弱,聪明果敢却不让男子。传志伸着胳膊,口中啊啊直叫,想要素云抱他,似察觉到分别在即。付九轻轻一叹,当即跪下,沉声道:“我方家唯一血脉,得此保全,云姑娘这番恩情,付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素云倚在车上,两手玩着发梢,嬉笑道:“那是自然,难为付大爷如此通透。你快上山去吧,老爷子总不至于把一个抱着孩子的独臂人扔下山来。”
付九站起,再一躬身,向山中大步迈去。传志趴在他肩头,向素云望去,眼见越来越远,顿时放声大哭,半年来朝夕相处,想他早将素云视作生母。付九只管向前,再走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哀呼:“付大爷!”
付九停下,扭过身去,素云自车上跳下,大步向他跑来,竟是满面凄然,泪水盈眶。
素云奔至面前,一把将传志抱进怀中,轻轻拍他后背,柔声道:“传志莫哭,莫哭,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传志哭得几要背过气去,痉挛不止,素云一手自他胸口向下抚摸按压,不住安慰,待他渐渐平息,微微晃动双臂,口中轻哼小调,哄他入睡。等他睡着了,方小心交个付九,轻声道:“付大爷,传志年幼,没有母亲,哭了闹了,还请您不要责罚,多多关怀。”
付九道:“付某自不会亏待小少爷。”
素云苦笑,轻抚传志额头,那里原本给人弄伤,留了疤,她心疼,抹了不少膏药才除去。付九虽未明言,她心中却明白,方家的仇,日后定要逼这孩子去报,到时不晓得要再添多少伤痕。她幽幽一叹,自腕上取下一只玉镯,搁在传志衣裳里,对付九道:“老爷子要是不肯收留,你将这镯子给他看,兴许有些用处。”说罢,向付九盈盈一拜,走回马车。
待她驾车走远,付九将镯子收好,看传志睡得安恬,忽想到他亲生母亲,当时二夫人将小少爷藏在被褥中,怕已知即将天人永隔,那时候,定比素云今日伤心百倍不止。然而,她却再也无法重新回来,再抱一抱这孩子。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付九心道。
没有积雪,山道要好走许多,过不多时,便行至那竹屋前。付九抱着传志,尚未上前敲门,屋内便传出一声斥责:“哪里来的小贼到我老头子门前撒野?”
付九知他脾性,躬身道:“陈老爷子可还记得小人?”
房中一阵窸窣,过了片刻,陈叔平才答道:“怎的,你家小少爷要过周岁,来请老陈过去?”落梅庄生变已有半年之久,若不是知道他在山中隐居,不问世事,付九定觉他语带嘲讽,只是略微一滞,答道:“并非如此。陈老爷子,小人此番前来,实有事相求。”
陈叔平哼道:“姓方的有事请求我?依他名望,有的是人讨好卖力,何必要你千里迢迢过来。”
付九道:“前辈有所不知,老爷少爷于半年前业已身故,落梅庄现今不比往日了。”言毕,只觉胸口苦涩难堪,一阵闷痛,不想陈叔平却呵呵笑道:“看来姓方的当真不管事了,区区下人都敢讲这种胡话,你有事求我便直说,何必使什么苦肉计。”
付九通身大震,额上青筋乍起,怒目圆瞪,凛然道:“付某虽不成器,岂会在老爷背后做这种腌臜事!未免小看了我!”甫一激动,怀中孩儿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呆望着他。“陈老爷子大可放心,若是付某自己遭难,便是惨死街头,也不会使苦肉计要你可怜!”
陈叔平一时默然,随后又问:“你还带了旁人?”他始终未曾露面,想是听到传志轻微呼吸方出此言。
“陈老爷子此等耳力,当真世间罕有。不错,付某确实带了一人,此人姓方,名传志,正是我落梅庄方老爷之孙、方二少爷之子。”付九垂眸,传志正仰头看他,漆黑瞳仁漂亮得紧。不等陈叔平答话,付九已跪倒在地,沉声道,“付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小少爷。落梅庄遭难,方家只余传志一人而已,却有些卑鄙无耻之徒赶尽杀绝,四处追杀我二人,要这小小孩童性命。付某武功低微,只求陈老爷子肯发善心,收小少爷为徒。”
一阵清风吹过,传志趴他怀中,看到空中落叶纷纷,满目好奇,伸出手去捞,啊吧啊吧说个不停,乐得咯咯直笑。付九一手揽在他后腰,纹丝不动。
屋中又是一阵沉寂。
付九定定跪着,又道:“若老爷子肯收传志为徒,付某愿为您当牛做马。日后大仇得报,您有什么吩咐,我主仆二人定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陈叔平不屑道:“老陈纵横一生,还有何事做不得,要你俩当牛做马?”
付九微微一笑,淡淡道:“青石山掌门人秦茗,与我落梅庄有不共戴天之仇。陈老爷子有大肚量,不肯下山,我落梅庄却是有仇必报。您收传志为徒,借他之手了结秦茗性命,正是天经地义。”
此话一出,陈叔平又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哈欠,但听他懒懒道:“你爱跪便跪,跪够了给我滚下山去。带着小娃娃,我老头子就不亲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黄昏,山间冷风微凉,他倒是无妨,只怕传志经不住,忙道:“陈老爷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贵人相助。”他本想留着那只玉镯,听素云所言,这镯子与陈叔平想必关系匪浅,日后兴许有大用处,眼下顾念传志身体,只得将他放在身边,从怀中掏出玉镯,朗声道:“此人有一枚玉镯,要付某交给您。”
呼噜声起,陈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这位贵人,姓素名云,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神医,您可知道?”此话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难安,若陈叔平油盐不进,他该再说些什么?若素云有意捉弄,又该如何?山下随处有人想要他们性命,天下之大,固有苟全性命之处,却有何处可韬光养晦,要传志习得一身本领,将来手刃仇敌?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准备,哪想房中一阵巨响,陈叔平破窗而出,高声骂道:“素他奶奶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头倒好,奶奶的连亲生老子都不认!她去哪儿了!”
付九见他气急败坏,心中暗惊:云姑娘竟是陈叔平的女儿!再回想当日他提及陈叔平时,素云脸上异色,方才了然,想是他父女有所争执,素云离家出走,今日将他送至山下,唯恐与父亲碰面,才匆匆离开,避而不见。
陈叔平双目通红,也不看他,当即使轻功飞掠下山,口中咒骂不歇。付九不禁偷笑:云姑娘既有心躲开,此时怕早连影子也寻不着了,这时候下山,又有何用?陈叔平态度倨傲,待落梅庄无礼之极,付九心中有气,又不得不忍,亲眼见他恼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恶气。他笑得几声,仍旧跪在原地,并不起身。
约莫一个时辰,陈叔平方才回来,念念有词:“下次若给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顿。死丫头不忠不孝,为了男人连亲老子都不要,奶奶的,再见到那龟儿子,老子非削了他胯下玩意儿。”他想是气极,也不顾付九在场,骂个不停,毫无宗师风度,直听得付九强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这老子当得太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