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在落梅庄暂时歇息疗伤。那藏宝图,终究物归原主,放入传志怀中。
传志睡了三日,一睁眼,瞧见阿笙伏在枕边小睡,下眼睑一片青黑。传志不敢乱动,干瞪着一双眼睛,端详他面容:阿笙怎有恁长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真好看;脸颊看起来真软,想戳一戳;嘴唇最好看,不对不对,鼻子更好看哩,可头发也好看,亮亮的、滑滑的,这个手指才好看呢,又细又长,怎么又咬指甲,下次得告诉他别再咬了,对了,还有手腕!
想到这里匆忙去看,稍一挺身,阿笙便醒了。传志顾不上别的,抓过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瞧。阿笙愣了一会儿,道:“云姨给接上了。”
传志轻轻摸那层白纱布,问:“还疼吗?”
将才他双眼瞪得太久,便显得水汪汪的。阿笙面上一红,也不抽回手,也不瞧他:“不疼。只是以后不能用剑了。”
传志嗫嚅数次,半晌才道:“你,你将我的手废了罢。”说罢一伸双腕,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阿笙奇道:“废你双手做什么?”
传志垂头丧气,苦道:“若不是为了我,你就不会这样。抓你的人是我伯父,他已死了,没人给你出气,你不要把气憋在心里。你往后不能用剑,你废了我的手,我也用不了,咱俩都不用,你不能用,见我也不能用,你就不会难过……”
阿笙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敲,道:“正是我用不了,你才要用。”
传志一想,道:“是了,你往后用不得剑,就该我来保护你了。不管何时有了危险,我都要冲在你前面,都要替你挡着。我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一刻也不离开你,再也不要让你受伤了。”他说着说着,想到连日来诸事,后怕不已,一把将人抱入怀中,急道:“阿笙,阿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要死的时候,我就只想着,你怎么办啊?我还想,我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怎么办?我想到这里,比死了还要难受。”
阿笙给他抱得喘不过气,听他一番胡言乱语,末了竟是要哭出来,便抬手轻抚他的背,柔声道:“不会了,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都不会死的。”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秦筝端着茶水进来,一瞧见这景况,慌忙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忍不住掩嘴笑了。
这一日,陈叔平嚷着要去太湖吃蟹,一早也没了踪影。狄松不知同谢慎山去了何处。岑青守在房中,素云亲自为传志解毒,阿笙将这几日的事娓娓道来,狄珩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到阿笙将他与秦筝推入墓穴,传志大吃一惊,恼道:“你推筝儿便罢了,推我做什么?我便是活下来,也,也……”
秦筝更恼:“你们死了,我也不要苟活!你们有骨气,我也有的呀!”
阿笙道:“我只想你们好好活着,难道你们死了,也想我一同去死么?”
传志一愣,忙道:“才不要,我快死的时候,只想要你好好的,要你一生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要你长命百岁,要你慢慢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素云道:“快别死了活了的,说些什么不好?你们三个都要长命百岁哩。”
三人相视一笑,阿笙又继续讲,传志听到周审川之死,潸然泪下,握紧阿笙双手,知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阿笙明白他安抚之意,摇头笑笑。待讲到岑青之事,传志不解道:“这竟是可耻的事么?我喜欢你,我想要同你在一起,我心里这样想,旁人问了也这样说,怎就可耻了?”
岑青轻咳两声,退出门外。素云垂眸不语,阿笙与秦筝亦不知如何答。狄珩道:“我也不觉可耻。我听爹爹说,秦大叔为人气度不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喜欢这样的人,有何可耻呢?”
几人不约而同去想狄松如何说这几个字,却怎也想不出。
闲聊中,一人登门拜访,却是万窟山的阿柔。自墓园归来,阿笙告知她祝罗敷的下落,她并无意外。这时一进门,便向传志跪下,道:“阿柔奉主人之命,去找了那假的方传志、付九,特来向方少爷谢罪。”
传志道:“快起来,你是奉命行事,何必向我谢罪。你找到祝前辈了吗?我那天没有救她,也没有为她收敛尸体,还想出来后告诉你这件事,一直没有机会。”
阿柔摇头道:“是主人陷害方少爷在先。当日大庭广众之下,秦少侠顾及我万窟山颜面,不曾揭穿主人与庄敬亭合谋之事,方少爷不计前嫌,肯告知阿柔此事,端的感激不尽。这是天大的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往后两位用得到万窟山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万窟山以贩卖江湖秘闻掌故为生,掌门与他人勾结作假、诬陷他人之事一旦传出,便再难取信于人,在江湖中无处立足。她所言发自肺腑,承诺亦是诚心。
旁人听见“尽管开口”四字,定喜不自胜,传志对她话中分量却浑然不觉,道:“你快起来吧,我哪有什么事要你做的。你今后不要再陷害旁人就好。”
阿柔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思忖片刻道:“主人那夜离去之前,曾要我查过当年方家大少爷之事,想来她那时已猜到庄先生身份。”
“我伯父么?”传志喜道,“你快讲给我听。”
阿柔道:“毕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我也所知甚少。”
方家人丁稀薄,方携泰一生妻妾成群,却只育有两子。长子方剑亭,次子方剑阁。然长子是婢女所生——偏偏生在五月端阳。人人都说,这一日生下的孩子,长及门户便会弑父,是以方老爷始终不喜。待嫡子剑阁出生,更是处处偏爱次子,对长子不假辞色。
“他虽是方家的大少爷,旁人却从不将他当少爷看。他小时候,想来受过许多委屈。在苏州的姐妹们多方打听,翻出当年一件旧事。”阿柔交给传志一枚剑穗,“方大少爷不受宠爱,便纵情声色,荒废武艺。十五岁时,他在苏州城的妓馆中,遇见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大他许多岁,样貌也不怎出众,然为人温柔慈爱,待他极好,两人相处日久,方大少爷同老爷说,要娶她入门。”
阿笙心道:二少爷的夫人,可是名动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
狄珩道:“他过得那样苦,有人肯疼他、爱他,那可再好不过。”
阿柔苦笑:“方老爷岂肯答应?隔日便派人将那女子杀了,大少爷禁足一年。往后他遇到了何事,我却查不到了。我听闻那女子手很巧,这剑穗年代已久,他都不曾换掉,兴许是那心上人做的呢。”
传志抚摸着穗上丝线,低声道:“应将他葬在方家墓穴中吗?”
阿笙道:“还有你娘的遗骨、付九、张三不,都葬在这里吧。”
传志应了一声。上一代的仇怨到此了解,活着时彼此构陷暗害,到死后尘归尘,土归土,都葬在这落梅庄中,想是再好不过。末了又道:“我娘不喜欢落梅庄,我也不愿将她葬在南华剑,我们去太湖吧?我总想起咱们在太湖的那日,风和水都那样美。我娘逃出落梅庄以后,第一天便去了太湖。我不要她在这里,她应该住在更好的地方。”
☆、人生若只如初见
庄敬亭已死,传志便是落梅庄的新主人。得知他已苏醒,群豪陆续前来探望,邀他前去花厅共商今后武林大事。传志拙于言辞,全靠素云、岑青替他应对,到午时方得清净,与阿笙来到墓园。付九等人棺木已置办妥当,尚未下葬,传志一一拜过,在付九棺前下跪磕头,回想起过往种种,一时怅然。
一阵秋风吹过,传志身体不由瑟缩,阿笙握住他手。两人并肩而立。传志问:“往后我该做什么呢?”
“你可有想做的事?”
传志想了想,摇头道:“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报仇这一件事。你呢,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