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志并无杀意,温和地凝视他的面容。他在与庄敬亭交手时,一瞬间想到了祝罗敷死前所说的话,想到了某种他不愿承认的可能,所有难解的困惑忽的连缀起来。传志温吞吞道:“你本是方家的人,爷爷和爹爹都很信任你,封决也听你的话,你对落梅庄的事了如指掌,还能模仿爷爷的笔迹伪造书信。所以张三不要谋害方家,才找到了你。是因为爷爷和爹爹对你不好,你才答应他吗?张三不说他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因为我爷爷是个坏人,你们才要害他吗?”
庄敬亭冷道:“知道了这些,你便放过我吗?”
传志点头:“这世上的冤仇,想是没有尽头的。你害了我家人,我便要杀了你;你若有家人,也一定很想杀了我。可我的爹娘、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杀了你有什么用?何况,你要是方家的人,便是我世上最后的亲人。我总要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害了方家,我才能知道要不要杀了你。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庄敬亭失笑:“怎有你这样的呆子?杀人便杀人,何必需要理由。”
传志摇头,许久方缓缓道:“倘若那个人是我的伯父,便不一样了。”
庄敬亭一愣,众人哗然失色。
传志道:“我小时候常和九叔过招,他虽不曾跟爷爷习武,也会几招方家的功夫。你的武功,是爷爷亲手教的吗?爷爷有两个儿子,九叔很少提伯父的事。到了现在,他看到‘方大’二字,仍想不到方家还有位大少爷。一个人想要杀了他的父亲和兄弟,竟只是为了钱财吗?我不明白。”他神似恍惚无措,阿笙心道:他不爱杀人,不懂人为财死的道理,硬要为庄敬亭找个理由,又一心想知道真相,方能猜到此节。倒不如猜不到,徒添烦扰。
庄敬亭咬牙,嘿嘿一笑,借重剑支撑起身:“你来苏州杀我,不是为了藏宝图和落梅庄?”
“我不要。”传志摇头,随即又黯然道,“九叔也不为那些。若他知道你是大少爷,一定不愿意杀你。”
庄敬亭大笑一声,暴起纵剑劈向传志,罗成大惊,急跃而上,银月弯刀划向他后颈。传志但见庄敬亭双眼凸起,脖颈血溅三尺,身子近在面前,再不能前进一步,扑倒在他怀中。重剑轰然落在地上,剑柄染了鲜血,露出一朵血色的梅花。
林白鹤惊叫一声:“藏宝图!”
罗成上前拉过庄敬亭尸身,在他怀中摸了再三,又拾起地上重剑,左右搜寻。这剑样貌古朴,色泽陈旧,独剑穗上有几根新的丝线。罗成将穗子一把扯下,剥去丝线,掉出一枚小小蜡球。捏碎蜡球,里头是揉作一团的羊皮,打开来,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图,上头还有一枚朱印,刻“受命于天”四字。
罗成喜道:“这是皇帝之印,万万错不了!”
郑竟成、陆荣、林白鹤等人都凑上前来。事起突然,传志久久回不过神,只颓然坐在地上,盯着庄敬亭面容发呆,眼泪一个劲儿地打转:他竟死了?他真是我的伯父?真是我找了十八年的仇人?怎就这样死了?他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还有许多问题想不清楚。阿笙与秦筝亦无言相劝,只能将他拉起。
周审川抱了庄敬亭尸身,与付九的放在一处,喃喃道:“想不到,周兄竟然是……”众人都有心瞧那藏宝图,并无人应答。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破空之声,数十支长箭簌簌射来,陆荣大叫一声“不好”,推开身边诸人,肩上已中了一箭。在场的将近百人,皆是各门各派的头目,武功不济的已然中箭,颓然倒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墓园四周墙上已站满手持弓箭的黑衣人,为首一人笑道:“想不到我老储还有今天,能把天下英豪来个瓮中捉鳖,可真他奶奶的威风。”
阿笙护住传志与秦筝,低声道:“果真是为了藏宝图。”
为首一人是储忠义,他身侧一是吴应简,一是常不逊,皆黑衣劲装。常不逊朝传志几人眨眨眼睛,旋即看向罗成,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银月弯刀,舔了舔上唇。
☆、宁可枝头抱香死
陆荣先道:“来者何人!”
储忠义笑道:“听说落梅庄搞这英雄盟会,要选个功夫最好的做他奶奶的武林盟主,我家主人便想来瞧瞧,瞧这模样,来的正是时候哩!”他展臂自墙上高纵而下,常不逊随后,二人一齐落在方家陵前。
罗成将藏宝图收入怀中,道:“咱们要选南北同盟的武林盟主,你主人要做他奶奶的盟主,他便做去,干我们何事?”群豪大笑不止,浑不将众弓箭手放在眼里。
储忠义冷哼一声,也不恼火,右手一挥,围墙上三支指头粗的长箭猛朝罗成射去,力道刚猛之极,罗成不敢硬夺,接连两个空翻躲将开来,尚未站定,又是三发迅疾而至。射箭的正是吴应简,他每次都是三支齐射,刚一射出,另三支便又箭在弦上,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迟疑。罗成每移一步,他的箭似长了眼睛,也紧跟而来。眨眼间已射了十次,足足三十枚箭皆被罗成躲过,插在地上,群豪间的小块空地已无立足之处。爱热闹的高声喝起彩来。
罗成退无可退,纵身跃上方家坟冢,眸中精光大迸,三支箭飞至面前。他脚下不动,腰身一拧,双臂齐挥夺下双箭,另一枚却生生以口咬下,牙齿与箭簇锵然相撞,震得他稍一踉跄方才站定。
吴应简还有一支箭。
储忠义朝他一挥手,率先喊道:“好!好功夫!”
罗成却不买账,盯着吴应简狠道:“当日那一箭,可算是找到仇家了!”并不取背上弓箭,将三枚箭齐齐握住,向他奋力掷去,风声呼啸,似尖利哨音,箭上力道与吴应简的所差无几。阿笙惊道:“他内力竟强悍至此。”传志暗道,依你本事假以时日,定不会输给他;旋即再看他缠了布条的双腕,心里针扎似的疼,喉中顿涌起一股血气。蛇胆本是至阴之物,与他内功真气相冲,撑得一时片刻,眼下在体内翻江倒海,令人不得安宁;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毒性发作,加之张三不、付九、庄敬亭接连惨死,心神大失,已是强弩之末。
箭在半空,常不逊自平地倏然而起,以饮血刀将长箭斩作两段,又向罗成纵身追来,尖笑道:“罗大侠的好功夫,还请小生领教!”他面容狰狞,极为兴奋,罗成不敢托大,挥刀相迎。地上满是长箭,稍有不慎脚下失衡,便给对方可乘之机,两人丝毫不敢分神,众人亦不敢出声相扰,皆屏息凝神,仔细观望:这是生死决斗,比仁义阁前点到为止的比武,不知好看多少。
传志怕给人瞧出异状,咽下血气,忍痛靠在墙上,一手与阿笙握紧。阿笙一心观察罗常二人相斗,极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握。传志痴痴望着他面容,听得耳畔兵刃铿锵,思及这两日的事,忽一片澄明,再无杂念:“我会死在这里吗?”早在下那地宫时,他已想到死的可能。他不怕死,只怕死前不能与阿笙重逢。现今这人就在眼前,那些事不知道,便不知罢。“什么英雄盟会、方家的仇怨、大阴谋,都无关紧要了。我不要天下至宝,我只想要这样一双手,安安稳稳地放在我手心,死也无憾了。”
常不逊与罗成打得数十招,储忠义忽不耐道:“你他奶奶的还打上瘾了!”
常不逊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罗成两把弯刀变幻莫测,招式似无穷无尽,他渐露颓势,兴致反愈发高涨,笑道:“不虚此行!”这一开口真气稍泄,露了破绽,罗成见机斜挑一刀,冲他喉头刺去。
常不逊嘿嘿一笑,竟挺腰站定闭上双眸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他的饮血刀不知砍了多少刀客头,今日轮到他给人破喉,死得其所,也不冤枉。
不想罗成弯刀未至,腕上一阵发麻,旋即弥漫全身,再使不出分毫力气,颓然倒地。局势骤变,众人大惊,储忠义洋洋自得笑道:“嘿嘿,爷爷的□□独步武林,任你有天大的功夫,也得乖乖任你爷爷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