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但见寒光一闪,挡风的草席当即给这人削成了数片。又听叮咚两声,他眼睁睁看着那黑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过了许久,湖上一片沉寂,岸上也悄无声息,那人确已远去,渔夫才松了口气,一低头,忽见月光下,船板上掉了二两白银,兀自微微晃动。
依渔夫之言,付九未费工夫便找到了江汀兰的坟墓。乱坟岗上荒草凄凄,独她坟上还是新翻的泥土,尚带有湿气,坟前插了块木板,板上挂着一朵站了血渍的白花。付九将木板摆正,在坟前跪下,低声道:“二夫人,属下来晚了。”又将传志摇醒,要他看那黄土,“传志,这是你娘,这两日的屈辱,你都要真真切切记住了。”
传志梦中惊醒,哇哇哭了起来。荒山野岭之中,这哭声显得分外响亮。
付九从怀中取出一只簪子,放在坟前,这才起身,朝西走去。待他脚步声渐消,不远处的坟堆后走出一名娇俏女子来。那女子走到江汀兰坟前蹲下,细细打量,一手玩着发梢,笑道:“你便是那天下最美的女子吧?真可惜,我倒是很想瞧瞧——今日他们对你尸体不敬,我没出来阻拦,真是对不住。”她又摸摸那简陋木板,盈盈一拜,直起腰来,望向付九所去之处,若有所思。
付九回到山野农家,正是破晓时分。害怕暴露行踪,他一路警惕不已,此时更是小心谨慎,将衣帽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拐过一道弯再有半里便是农家,付九不走山道,转进道旁丛林之中,缓步慢行,向前方遥遥窥探。
他目力颇好,略加搜寻,便瞧见农家对面的林子里,正蹲踞着四个劲装身影,都目不转睛地紧盯农家大门。一个是身形瘦小的白发老头,一双生满青筋的大手按在树干之上,他身旁是个容貌清秀的红衣青年,背负一支黝黑长鞭。距两人稍远些,是两个相貌打扮如出一辙的矮壮汉子,一人握锤,一人提斧,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向西去最近的山道,若绕路走,费时费力不说,只怕节外生枝。付九将传志裹在怀中,一手轻捂他口鼻,悄悄向那四人靠近些许。那使锤和斧的两人想是孪生兄弟,嗓音所差无几,嗓门也不轻,付九听他一人道:“咋还不动手?趁他还在睡觉,让俺冲进去朝被褥上砸一锤子,他便是有个铁疙瘩的脑袋,也得乖乖扁了。”
另一人道:“哼,俺一斧头下去,也和哥哥你那锤子差不多。”
他俩吵吵嚷嚷,惹得那红衣青年冷声道:“知你二人厉害,只要一嗓子下去,九爷就是个聋子,也听见有人找上门来了。”他似乎地位颇高,甫一开口,兄弟二人便噤声了。
那老头道:“蒋公子,依你说,姓付的当真在这里?”
红衣青年拱手道:“晚辈岂敢让您老白跑一趟?封爷这匹马上,早下了千里追魂香,九爷便是跑到天边,也能给这蜂子找到,万万错不了。”付九见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给老头看,想是他口中的“蜂子”。千里追魂香的名号,他也知道,那是神医素云调配的香膏,人的鼻子难以察觉其味,倘未加仔细清理,一月之内,不论抹了香的人藏在哪里,都能给训练过的蜜蜂找到,落梅庄亦有这追魂香,用来追杀叛逃的下属,只是此香价格不菲,素云又是行踪不定的人物,有钱难买,饶是落梅庄也没有太多。
付九心中冷哼,为了追他,那“封爷”可是下了血本,想到此处,忽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既然药涂在马身上,来人又循着马追到此处,这蒋公子口中的“封爷”,不是封决还有何人?这人口口声声称他“九爷”,自是落梅庄下属,习惯如此称呼,一时难以改口。只是封决为何要给他马上涂药?分明送马在前,落梅庄遭难在后,封决为何要知道他的下落?
——除非,封决一开始,便知道落梅庄难逃大劫,知道倘若他付九活着,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通此节,忽如拨云见日,一切疑惑之处霎时明朗,当日封决为何要留他住下,言谈间为何热情不已,落梅庄为何只因流言便遭逢大难,他与江汀兰行踪又为何当即便给人发觉。那姓封的,恐怕早在流言盛行之时,便已定下此计。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付九一时难以想通,便不再深思,既知道封决是关键人物,早晚可找他问个明白。眼下抱着小少爷,不知林中四人深浅,还是先逃走要紧。
筹算之间,忽听身后山道上传来笃笃马蹄之声。那蒋公子蹙眉,向老头道:“等路人过去,咱们便动手吧。等九爷出来,他若是骑着马,咱们再失了手,恐怕惹封爷不快。”兄弟二人也嚷嚷道赶快动手,老头略一思忖,方才点头。兄弟俩当即欢呼,跃起身来摩拳擦掌。
付九此时已悄然退回,拐过山道,望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驾车的是位娇艳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纪,一袭鹅黄衣裳,腰间挎了个鼓囊囊的布包。付九暗道,若是那些人动手后见他不在,定要在此地驻守搜寻,届时再想由此路过去,恐怕困难,当即心生一计。然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女子忽扭头看向他所在之处,勒马停下,粲然一笑:“你藏在那里,是专门等我过来的吗?”
付九一惊,一手按在刀上,一时游移不定。
那女子咬着嘴唇,面露嗔怪:“堂堂男子汉,竟怕我一个弱女子,说出去羞也不羞?人家都说,男人怕女人,是天经地义,而且女人越是漂亮,男人越是害怕。你这么怕我,是觉得我漂亮咯?”她咯咯一笑,声如银铃,忽一拍手,了然道,“对啦,你都见过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自然不会觉得我漂亮。真可惜,人家都说我好看的。”
付九额上冷汗直冒,那四人听她迟迟没有过去,若起了疑心过来查探,他以一敌五,胜败姑且不论,怀中小少爷怕要受伤;这女人似对他了如指掌,言谈怪异,恐来者不善。不待他有所反应,果听林中有人靠近,口中咒骂:“这人磨蹭个啥,莫不是上茅子吧?再不过来,俺一锤子敲死他!”
声音渐近,付九不及细想,飞身一纵跳上马车,掠进车厢中,迅速拔刀抵在那女子身后,冷声道:“你知道该说什么!说错一句,便要你好看!”
女子嫣然一笑,扬起马鞭,车前马匹悠悠起步。只听林中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弱,想是听到马蹄声便回去了,付九松一口气,继续道:“前头有人埋伏在路边,不会找你麻烦,若是问你什么话……”他冷哼一声,不再吭声。女子笑道:“小女子说错一句,大爷的刀就要将人家捅个对穿,您舍得,我可不肯,人活着这样美好,干嘛非要寻死呢?您说是不是?”
付九只觉她话中有话,躲在车中全神戒备,默不作声。车厢里并无旁人,反堆了些香气沁人的包裹,那味道似有安神之功,怀中婴儿眨着眼睛,乖顺地伏在他胸口,并不哭闹。
马车绕了个弯,缓缓向前,付九隐藏鼻息,一手将传志按在怀中,纹丝不动。
道上只有马蹄笃笃,和着那女子口中柔美小调,山间一派祥和宁静之气,与平日全无异样。行得片刻,马儿便停下了,付九听见她悠然道:“咱们走得远啦。”付九掀开车帘,眼前确是陌生景色。他道声多谢,正要下来,忽被那女子拦住了:“你要去哪儿?”
付九冷声道:“与你无关。”
女子嘻嘻一笑,回答说:“你坐了我的马车,不给车钱?”不等付九动作,她又说道,“我不缺银钱,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付九冷眼看去:“何事?”
女子一手支颊,一手挑起发梢,柔声问:“那里埋伏了四个人,他们要冲进去杀你,是不是?”
“是又如何?”
女子看向他的眼睛,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人太没良心,我本不该帮你的。”付九蹙眉,静静听着,见她笑容一敛,叹息一声:“我帮你逃了,那房子的主人却逃不了,想来也没什么武功,怕要给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