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大伙儿知道满月向来不待见鲁先生,恐怕会以为他打算替鲁先生固宠,刻意排斥吴师爷呢。
半日后,众人来到马面城门外,远远的就能看到一匹高骏红毛银斑的马,驼着一个圆呼呼肉敦敦的银甲将士,在阳光下显眼得不得了。
「满副将。」众人加快脚步迎上前,心里千言万语,不免有些埋怨的意思。
「回来就好,跟我来吧。」满月看了马车一眼,吴幸子刚好掀开车帘往外看,两人四目相交,满月就露出憨厚的笑容,师爷心口霎时一松,人也不紧张了。
这看来像笑弥勒似的人,原来就是大家嘴里的满副将啊。看起来就是好人,半点没有军人的杀伐之气。
「满副将。」吴幸子也拱拱手,却忘了自己还在马车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出马车,所幸黑儿眼捷手快,一把扶住人轻轻将之推回车内。
「师爷请小心。」「啊……多谢多谢,又麻烦你了。」吴幸子老脸一红,尴尬地揉揉鼻尖不敢再乱动,只有一双眼好奇地往外张望,看着这与清城县及鹅城都不相似的边城。
马面城原名南安城,可惜南蛮进犯严重长年征战,几乎没有过几个安生的日子。
城里年轻力壮的不是伤残就是驻兵,当地居民老的老小的小,能逃的都逃走了,几乎靠女人一肩扛起,也因此马面城及其左近四个县,几乎以女为尊,女子地位与男子平齐,有时更胜一头。
因为死伤者实在太多,马面城不兴土葬,习惯把人烧了,骨灰用小土罐装着,就埋在家里床底下,一则避免敌人挖尸污蔑祖先,一则祭祀也方便安全。可对外乡人来说,即便是亲人骨灰,但就这样埋在床底下,实在令人满骨悚然。
如此奇特风俗,久而久之就被用牛头马面的马面戏称,叫着叫着也积非成是,习惯成自然了。
马面城民风强悍,虽然五年前重归和平,也繁荣了起来,但放眼看去依然是苍劲刚毅的建筑群,实用功能大过一切,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全是灰蒙蒙的土色,半点不像南方特有的秀气飘逸。
路边有时还能看到女子露着双臂,下身穿着长裤,衣襬扎在腰带上,哼叱哼叱地往牛车上搬货物。混在男人之间,似乎谁也不觉得奇怪。
真是大开眼界了。吴幸子左看右看,身子越探越往外,险些又摔出去。黑儿轻轻叹口气,干脆将人扶出来坐在自己身边,低声介绍马面城的景物。
约略走了一炷香时间,众人终于抵达镇南将军府,吴幸子盯着匾额跌宕逎丽的字迹看,嘴巴张得圆圆的几乎能塞下两颗鸡蛋,眼睛都不会眨了。
「海、海海海海望是......镇南大将军?」半晌,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问到。
「是。」满月弯着眼对他笑问:「将军从没同吴先生说过吗?」「没......」吴幸子僵硬地摇摇头,脑中突然闪过关山尽曾说,马面城没有人能管他......是了,只有镇南大将军才没人能管啊!他怎么就没往这儿想呢?
吁口气,吴幸子拍拍自己怦怦跳的心口,莫名升起一种侥幸逃脱的怅然。
他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一直避免猜测关山尽是镇南大将军,明明大将军的名声远扬,在清城县也有许多留言传来传去,除了杀伐之名外,最爱提的还是大将军年少有为。
早该猜到的不是吗?关山尽那般年轻,又出生于顶级世家,虽然长相不若传言中那般凶狠吓人,脸上连道疤都没有,好看得简直像仙人似的,但种种迹象都说明关山尽是镇南大将军......是他,不愿意这样猜测吧......纤瘦的肩膀微微垮下,他现在迫切需要鲲鹏志来安抚他的无措。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关山尽这一个月的体贴入微,依然让他心防松动了许多。
「将军安排吴先生住在西进的双和院,请跟满月来吧。」满月似乎全然没将吴幸子惶然的神情看在眼里,该干嘛干嘛,领着人往里走。「对了,你们四个快去见将军。」「是。」下意识往黑儿看去,回到将军府后,黑儿也收敛起路上温暖的气息,比初见时更加冷肃漠然,转身就离开了。吴幸子更加惶然,他在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没有熟人,满月看来虽好相处,可毕竟还是陌生人,吴幸子扭着自己袖口,几乎都要撕下一块布来。
「不用紧张,将军府里都是好人。」满月适时开口安抚,笑吟吟的圆脸怎么看怎么温和亲切,吴幸子慢慢也就冷静了下来,羞涩地对他点头致谢。
双和院是个偏小的院子,房舍也很朴素,倒是院子里种了一片默林,甚至还有几漥菜圃,尽管荒草漫漫,却让吴幸子大大地松了口气。
「将军特别怕你无聊,马面城也不比鹅城花样多,种点菜应该能打发时间。这块土地算得上肥沃,吴先生想要什么菜种都可以同在下说。」满月带着吴幸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接着推门带他进屋里。
一阵木头的香味扑鼻,显见里头的家具都是新品。
屋子里布置的温馨舒适,马面城比清成县更南方,只要不下雨不刮风,几乎都没什么冬日的感觉。
窗子推开后屋子里更显敞亮,窗外梅花才开始结出花苞,待到盛开后定能满室馨香。
吴幸子到很喜欢这小屋子,哪儿哪儿都是他喜欢的摆设,甚至偏间还有个小厨房,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另外建的。
「吴先生你先休息,晚些我让黑儿带两个丫环来服侍你。」满月说着就要离开,他可是将军府里最忙的那个人了,要不是想瞧瞧吴幸子是什么样的人,也不至于出面处理这些琐事。
「丫环不用了!」吴幸子连忙拒绝,他什么身分哪用得着丫环。
「那可不行,将军府不能怠慢了贵客。吴先生放心,满月派来的都是利落的丫头,不会惊扰你的。」满月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拒绝,吴幸子张着嘴也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应下了。
满月圆润雪白的身影很快消失,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偶有风声吹拂过默林,沙沙的轻响让吴幸子缩起肩,有些畏惧。
思索了片刻,他索性把心里那些紧张都先抛开,既来之则安之,等见到关山尽后再请他送自己回清城县也就是了,开春前总能回家......吧?
在双和院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走了一趟,最后他停留在那几漥菜圃前,撩起袍角曳在腰带上,垦恳切切地开始处理那些杂草。
等杂草都清理光了,吴幸子将之堆在一旁,进厨房里找火折子准备烧了草当肥料。
菜圃里的土是顶肥沃的黑土,带着一股子泥土清香,几乎让吴幸子忘记自己身在将军府,倒像回到家里了。
好不容易找到火折子,回到院子里时,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
还是个相貌清雅、如松如竹、气质温柔如水的美男子。
向来爱看美人的吴师爷,忍不住盯着男子看,直到对方朝他微微蹙眉,似乎颇感不悦后,才连忙垂下头,胀红了脸拱手道歉:「这位公子,在下失礼了。」「嗯。」男子轻哼声,那声音也是极悦耳的,就连饕餮居的主人苏扬都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如流水淙淙,又如夜莺婉转,吴师爷耳尖微微泛了红。「你就是清城县来的人?」「是是是,在下清城县师爷吴幸子,见过公子。」唉,真是好听,就差关山尽一些了。
「吴幸子......」男子轻声念他的名字,语尾隐淡嘲。「这名字倒特别。」「哪里哪里,先父心血来潮起的,也没什么深意在里头,就是叫得顺口。」吴幸子有些赧然,他的名字不牵涉任何典籍掌故,真要说只有父母一番拳拳爱儿之心吧。
「在下华舒。」「华公子。」「我是鲁先生身边服侍的人,将军这几日都在鲁先生住所,也许会轻慢了贵客,鲁先生特意遣我来向吴先生告罪,还望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了什么,免得心里难受。」华舒骄矜地微扬白皙尖细的下巴,一双水眸瞬也不瞬地看着吴幸子,唇角轻勾隐约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