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罪名!吃大户!这姓张的贪婪无耻,竟一至于此!要是放纵他这么搜刮下去,今日吃豪强大户,明日怕不是要吃到诸侯藩王,乃至衮衮诸公头上!防微杜渐,如履薄冰,怎能不生出警惕?
说实话,也就是当今圣上手腕酷烈,威望日隆,没有人敢公然跳反缕虎须了。否则放在几十年前,这姓张的前脚敢派人查地方豪强,那衮衮诸公后脚就敢安排钦差们身中八剑自杀,最后驿站走水祝融肆虐,连尸体都给他烧个干干净净。而现在——就算是被强力打压、战战兢兢的现在,他们仍然小心移动上半身,向前面跪坐的公孙弘投去了渴盼的目光:
一切都拜托了,公孙先生!
正人君子公孙先生面不改色地起身,面不改色地行礼,再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他的重大意见。他说:
“臣以为,陛下高见。”
殷切期盼的众人:???!
刹那之间的惊骇无可比拟,以至于拜伏着的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下意识盯住公孙弘的后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孙氏一代儒宗,声振天下,当年历任九卿及御史大夫时,也算是风骨棱棱,直言敢谏;怎么现在刚刚当上丞相,居然一转攻势,能在区区几日内拿出如此下作的嘴脸!
公孙弘相当从容地无视了身后的凌厉目光,平淡开口:“陛下说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臣并无异议。天步艰难,正该上下同心;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地方上的豪强,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盐铁的费用都收上来;军国大事,豪强们也能谅解。若有骂名,臣等来担就是了。”
相比起张汤的杀气淋漓,毫无体面,公孙丞相这句话说得又婉转又得体,充分展示了大汉高层文官的说话艺术,真真是不带一丁点的烟火气。但这样温和、婉转、丝毫没有火气的话说完。大殿中的呼吸声却立刻暂停。然后——然后,几位重臣灼灼的目光悄然熄灭,无力匍匐了下去。
……显然,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公孙弘看起来风骨棱棱直言敢谏,但先前高谈经论数十年,也不过是居家养望、待价而沽的手段,只要皇帝能够给出足够高的价码(比如一个丞相);这位大儒就会顺顺溜溜、毫不迟疑的滑向皇权的怀抱,中间不需要任何一点过渡。也就是说,从封侯拜相的那一刻起,公孙氏的发言就有且只有两个中心;他所有的工作,就是以自己生平所学习的一切知识,来严格论证这两个中心:
第一、太伟大了皇帝陛下!我们大汉真是太厉害了!
第二,皇帝的恩情还不完!皇帝的恩情代连代!
如此谄媚无耻的操作,简直比张汤的刻薄严酷还难抵挡。张汤不过酷吏而已,但酷吏这种大汉特产老刘家代代都有,熟悉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公孙弘之流多诈无情、善于矫饰的人物,却实在是重臣们平生仅见。他们可以很轻易的驳斥张汤的残酷尖刻,却很难对抗公孙丞相“苦一苦豪强,骂名我来担”的神妙逻辑——人家都打算担骂名了,你还能多说什么?搞不好有的人资历不足年轻单纯,还要觉得公孙丞相襟怀坦白,深可敬佩呢?
丞相和御史大夫先后都表示了赞同,只要皇帝稍一点头,此事便算定谳,再无回转的余地。但出于意料,面对殿中大臣无言的驯服,天子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他沉默片刻,却忽然出声呼唤了大司农郑当时,命他清点国库物资,尽快整理成账册上报。
“讨伐匈奴的各项开支,也不必急于一时。”皇帝道:“朕再命宫中搜检搜捡,要是能再凑一笔开销出来,也是好事。”
郑当时俯首听命,心中却难免大觉疑惑。他在大司农的位置上干了几年,对国家的经济状况已经是了如指掌;虽然少府的详细进项,还不甚了了,但大致的收支总有一笔粗账。而无论怎样算这笔账目,都实在刮不出可以“再凑一笔开销”的余裕。真不知圣上是哪里来的信心,可以说这样的大话?
当然,这不是臣下可以妄自议论的事情,所以大家躬身称是,也再不说话了。
作为朝廷事实上的大掌柜,郑当时对国家财力的把握还是相当精准的。皇帝是真凑不出来钱支付军费了,就算搜刮干后宫府库也做不到。他之所以敢信心满满,公然许诺,而不是当场撕下脸来吃大户,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先前给他透了一点小小的消息:
在大汉及现代世界,其实是有着巨大的套利空间的。
什么套利空间呢?仅以粮食运输为例:由关中、山东输送军粮至陇西及漠北,辗转千里、糜费无算,后方征收三十石,前线才仅仅能收到一两石,折损率在九成以上;至于占用的劳力财力,更是无可计数;而在‘门’一边的现代世界,如果批量收购临期压缩军粮,可以将价格压到十元一块,能够轻松满足一个骑兵两到三天的热量需求,运输难度指数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