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扫了一眼,穆祺双眼圆睁,便猛地直起了身。
刹那之间,马车中的气氛几乎凝固了。穆祺面无表情的瞪视着那本小册子,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
“陛下印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用作教材。”刘先生很从容:“我打算召集关中的医士、三老,历次征战的有功士卒,都到长安来学一点医术傍身,回去也方便做些事。”
穆祺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他嚅动着嘴唇,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但刘先生却显然懒得和他继续掰扯。马车的车轮已经轱辘辘慢了下来,刘先生向外张望一眼,径直起身推开车门,只轻描淡写打了一个招呼,便飘飘然下车去了。
——于是,车内寂寂无声,就只留冠军侯与穆先生大眼对小眼,在座位上面面相觑了。
如此对视片刻,穆祺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字道:
“这就是皇帝陛下的谋划?”
霍去病:…………
冠军侯彻底无语了。他平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的境地,但真是到此时此刻才深深明白,原来当年在草原上暴霜露,斩荆棘,辗转南北的种种磨难,还比不上此时此刻尴尬难堪的一半!
为什么他一个马上征战的将领,要被迫面临这样紧张微妙、能把脚趾头都抠紧的恐怖局面啊!
为什么明明是皇帝与穆先生的斗法,却非要让他这个无辜的局外人顶缸啊!
“皇帝的谋划”?他怎么能知道皇帝的谋划?还是——还是聊一聊远方的匈奴吧,家人们!
但穆祺不依不饶,却绝没有放过局外人的意思。他继续发问:
“皇帝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好吧,冠军侯实在是没办法回避了。还好刘先生先前已经有过交代,允许他在穆祺面前“畅所欲言”、“不必忌讳”。于是霍去病犹豫片刻,决定说一些能说的:
“陛下先前与我等对谈,着意提到了穆先生引进印刷术和造纸术的举止……”
不需要再多说了。高手过招,默契在心,只要一抬手就能看破对手的招数。穆祺只要提到一句“印刷术”,皇帝立刻就明白他是想借控制书本来控制舆论;同样的,霍将军只要转达到皇帝的半句话,那穆祺也能立刻意识到了皇帝的明悟——高度透明、迅速反应,双方都绝没有耍什么阴谋的空间。
当然,穆祺本来也不奇怪皇帝在技术应用上的敏锐。毕竟已经在现代呆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要是连印刷术造纸术最大的功效都不知道,那刘先生也枉读了这么多的理论,应该搬去与胡亥一桌。真正令穆祺错愕乃至惊异的,是另外的事情。
“……所以。”他拎起了那本《医疗手册》:“——这就是陛下的‘应对之法’?”
事已至此,无可狡辩。冠军侯只能点一点头,小心开口:
“陛下说,这都是他从‘现代’找到的新灵感……”
通过印刷术控制舆论确实是非常精妙的打法,精妙到近乎无懈可击——控制舆论就控制了大脑,控制大脑就控制了世界,借助先进技术迅速扩散某些激进而危险的异端,以此动摇封建皇权的严密封锁;这是屡试不爽的高明办法,所向披靡的锋锐神剑;穆祺曾经亲自用这种方法将垂死的封建王朝斩于剑下,不会不知道这一支笔杆子的威力。
可是,再精妙的办法也不是无敌的,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所向无敌的套路。现代政治理论充分肯定了舆论阵地的莫大威力,但同时也提供了抵御笔杆子攻势的办法。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或者通俗一点:“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
在对付腐朽、保守、孤立的封建皇权时,某些激进的思想堪称是效用卓著,神威无两;根本是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叫做对手。腐朽的封建老登辩经辩不过玩嘴玩不赢,想下硬手又怕搞出个思想领域的活圣人,于是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只能愈发衬托出新思想的光明灿烂;可是——我们是说可是——如果这个封建皇权,没有那么孤立、没有那么保守呢?
假如这个封建皇权转变了某些观念,假如它利用超出时代的技术——譬如《赤脚医生手册》,大批的训练医务人员,为关中的士卒及农民建设了一套以皇权为核心、稳定而可靠的医疗体系呢?
面对这样的体系,阁下又为之奈何?
没错,新思想是非常美的,是非常好的,是非常动听的。但每一个理智尚存的关中底层平民,恐怕都会在兴高采烈地听完宣传之后,小心问一个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