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天子制衡之策的第一步方案。先以董仲舒的文章为诱饵,试探方士的思想倾向;让青云直上的宠臣上书批驳董氏,纳一份与儒家交恶的投名状。只有方士与儒生势不两立,朝廷的平衡才能成建立。
不过嘛,在奉命传谕的侍中看来,天子这一份委婉暗示的苦心,现在多半是要白费——所谓理念理念,好歹要见多识广,才能有自己的理念;这蠢货方士搞不好连字都不认得,你怎么让他们和儒生斗?
旨意既然已经传到,他也不想再面对皇帝的文盲宠臣了。使者匆匆离开,只约定三日之后来取回呈。恭敬送走天使,方士四人组围在绢帛两侧,共同看这一篇文章——或者说,是等着卫大将军翻译完这篇文章;要不然穆某人一头雾水,压根还没法讨论呢。
文章本身倒并不高深,走的还是公羊派熟悉的天人感应那一套。董仲舒列举了《春秋》中的各种案例,指出君主奢侈挥霍大兴土木必然引发天象示警,摆明了是在阴阳怪气的搞影射;而经刘先生科普背景,这影射的对象也就相当明显了——此时天子正打算在长安周边开凿亭台;董仲舒多半是听到了风声,才有这样一封帛书。
穆祺仔细听完,恍然醒悟:“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无怪乎天子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赏赐如此破格——董仲舒刚刚才吐槽完“天象示警”,天象立刻来个月食加彗星遥相应和,等于是公开打了皇帝的脸面,做证了儒生的理论;在这个时候,一个能预测天象、把握天象,甚至公开宣称天象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方士堂堂登场,那岂不是正中了皇帝的下怀吗?
——天子的赏赐,果然每一分都不是白费。怕不是他先前那一套“天象并不主何吉凶”的高论,此时已经随风宣扬,扩散到满朝上下了吧?
这就是运气的问题,这就是时机的问题。谁能想到一个和封建迷信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君主,现在居然还需要有人为他对抗天象感应的呢?那种驳斥天象、扫荡神秘的话,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天子的欢迎——但偏偏现在,偏偏在董仲舒发声之后,天子一定会非常喜欢一个唯物主义的方士——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为他打破常例,展现毫不掩饰的偏爱——顺带着将此人树为儒生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皇帝哼了一声:
“你时运不错。”他道:“‘他’显然对你抱有很大的期许……那么,你打算如何回复?”
穆祺道:“自然要反对董仲舒的说法。”
皇帝皱起了眉:“反对董仲舒?你要赞同我——赞同‘他’修台阁?”
姓穆的是这么听话的人吗?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那倒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都实话实说。”穆祺从容不迫:“董仲舒的那套天象理论错误非常明显,不能容忍它招摇过市;至于皇帝想修台阁,那是另外的事情,应该另外解决。”
他当然知道董仲舒鼓吹天象示警是想干什么,也当然知道此人的心地可能是纯正的。但良好的动机并不能为拙劣的手段做掩护,尤其是这种近乎蓄意的欺骗——你今天可以为了阻止皇帝修宫殿编造天象记录;那明天后天大后天,是不是就要跳出来指责修大坝破坏风水、修驰道挖断了龙脉?
不能用一种迷信遏制另一种迷信,不能用小的癫狂遏制更大的癫狂。诡诈的手段或许有效,但长远来看必有后患;政治应该是襟怀坦荡的,能够直截了当、都应该直截了当;如果为了光辉的目的而采取卑劣的举措,那卑劣的举措就难免会反客为主,成为实际的目的。防微杜渐,不可不慎。
“首先,我一定要否决董仲舒的说法——他那一套玩意儿纯粹是生搬硬套,胡说八道,极大玷污了历史的客观性。放纵此风,后患无穷,之后数百年的迷信狂潮,未尝没有这套理论的助力。”穆祺绝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当然,在反驳完董仲舒的谬论之后,我还要上书进谏天子,阻止他兴建亭台。”
皇帝:“……等等,你要两面出击?”
“这不叫两面出击。”穆祺很温和的纠正他:“这叫说真话。”
董仲舒那套天象是不对的,所以他要反驳;天子大兴土木挥霍国力也是不对的,所以他也要反驳。不管立场,只讲事实,这才是说真话实话,而不是党同伐异。
不过,在政治场上搞这种两不沾边的客观中立,和找死的差距也不大。至少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由惊讶而至冷漠,已经像看一个期货死人了。
不过,穆祺并不在乎皇帝的眼色,他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