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儒生还能帮你搞意识形态凝聚人心,借鉴历史经验理顺朝政关系;让儒生当家理国,尚不至于在紧要关头给战争扯后腿——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当然,我也一直在设法做制衡。”皇帝非常直白,直接坦诚到底:“学法家的酷吏、学黄老的老臣,只要理念与儒生敌对,都可以拉到朝廷里来试一试;而制衡人选的重中之重,就是方士。”
穆祺不觉迷惑:“为什么是方士?”
“因为方士非常清楚各种祭祀的礼仪,可以正面与儒生抗衡。”皇帝道:“在编订封禅的礼仪时,只有方士提出的规划,能够堂堂正正压儒生一头。”
“那又——”
穆祺的疑问刚到一半,便自己咽下去了。他猛然意识到,大汉的政治逻辑与两千年前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说两千年后讲究的是实地效果是是实践检验真理,那么两千年前的朝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折扣的玄学神秘世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精通祭祀祝祷,当然是极大的政治优势!
你说方士那一套纯粹是毫无根据的迷信,无耻无知的谣言;那儒生那一套又该怎么算?汉儒为了神化孔子,说他是“黑帝之子”,双手过膝、耳垂到肩、眉毛有十二种颜色——这样的描述,比方士的长生不老秘法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如果儒生真相信孔子眉毛有十二种颜色,是个不具名的闪光魔法少女;那皇帝相信长生不老立地飞升,又能有什么大不了?
现代人熟知的儒学,大概是被历代高手苦心改革之后,不讲玄学只讲实际的儒学;拥有跨越千年的时间优势,当然能吊打未成熟的方术。但如果将目光放回汉代,彼时的儒生方士菜鸡互啄,谁更有优越性还真不一定呢。
作为不能预知的古人,皇帝在两种学说间搞左右平衡,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穆祺默然片刻,只能道:
“……但陛下制衡失败了。”
“是的,我制衡失败了。”皇帝叹了口气:“我检拔了李少翁、栾大,给予他们将军的尊位,允许他们干预朝政;除了搜求长生之术以外,未尝没有弹压儒生的意思。只不过世事不遂人愿,总是落空而已。某种意义上,元鼎年以后巫蛊的种种祸患,正源于弹压的失败、局势的失控。”
这算是最深刻、最尖锐的自白了,如果没有地府里几千年时光的消磨、现代世界降维打击式的震撼,圣上大概一生一世也不会在臣子面前吐露这个私密。天子对神仙方术的崇信由来已久,但方士贵震天下,却是在元狩、元鼎年以后——恰恰是公孙弘封侯拜相,各各州举茂才孝廉,儒家迅速跻身权力核心的时刻;天子命方士筹备封禅、干预朝政,固然是装神弄鬼大搞迷信,但实际也是在为他们积累政治资本,方便对抗正日益壮大的儒生集团。
——一如皇帝所说,他始终是对儒生抱有戒心的。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这一套未雨绸缪的制衡操作其实相当老练、相当成熟;但凡方士们真靠一点谱,天子的操作都能发挥作用。只不过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方士们的荒谬居然极端到了这个地步,足以将至尊的谋算全盘打翻,整出永垂青史的狠活。
不过显然,元朔四年的天子还绝不知道日后光着屁股转圈的璀璨事迹;那么他如此欣赏重用一个精通方术的庶人,目的就只有一个——
穆祺瞪圆双眼,反手指向了自己:
“他挑中了我来制衡儒生?”
皇帝又叹了口气:
“差不多。”
第21章
“——可为什么呢?”穆祺咬住牙齿,压低声音,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蹦出什么动静让外面注意,而卫、霍两位自觉自愿地移动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窗子,顺便远离这可怕的爆料现场:“可为什么呢?你不是在公孙弘上台之后才开始提拔的方士么?怎么现在就要着急动手!”
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抬手就把人扔到最刺激最狂野的政治战场;要不是皇帝自己剧透,恐怕穆祺还蒙在鼓里——这样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操作,简直让穆祺梦回往昔地狱任务,情不自禁要生出ptsd来!
难道天下的老登,做派都是这么一致的吗?你们要不要考虑在地府建一个老登委员会呢?
“拖到公孙弘上台之后,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制衡的好人选。”皇帝很直白:“‘我’早就在左右物色,但几年以来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为此甚至不得不改变决策,让平棘侯在位置上多坐一阵,延缓公孙弘上台的时间。”
儒生上台的同时,针对儒生的制衡措施也要准备就位。历史上皇帝很难挑出制衡工具,所以架空了丞相后顺手拖了几年;但现在嘛,趁手的工具自己送到了眼前,万事皆已齐备;天子当然懒得敷衍,立刻就要让平棘侯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