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没有接茬。混到现在他也明白了,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领域里,概念的费解程度确实与其难度成正比;当你听都听不懂某个概念时,那也多半不必费心搞什么“自行研究”了。眼见话题不对,他迅速转移方向:
“就只说了这些事?”
“差不多吧。”穆祺道:“天子让我写下了字据,随后留我在上林苑中歇息,暂时不要随意走动——之后的事情,几位已经知道了。”
屋内寂寂无声,守在门窗边的长平侯与冠军侯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们倒不怀疑穆先生故意隐瞒,但如果所言不差,那天子的反应又委实怪异得难以理喻——往常也不是没有青云直上的佞幸,说实话赏赐再过分他们也不奇怪;但昔日赫赫有名的佞臣酷吏,哪一个不是靠吹靠捧靠主动表现混上位的?李少君要给皇帝画长生大饼,江充要构陷太子当白手套,牛皮都得吹得震天响,舌头都得舔得精光亮,才能有万分之一进步的机会。
而如今——如今穆氏的回答嘛,与以往的成功经验不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背道而驰。什么叫“天象与吉凶无关”?这不是有意削减神秘气氛,否认方术玄学,乃至泼天子的冷水吗?
实话?谁稀罕听什么实话?圣上要的明明是个态度!
一点态度都不给,却还能荣膺无可想象的宠幸;这样的恩遇,这样的宽容,纵使卫、霍,亦梦想不到。所以某种诡秘诧异的惊骇之情,难免就在这小小的一间密室中油然而生了。
不过,在面面相觑、大惑不解的大汉天团中中,却唯独有一位利益切身相关的重要人物并无特殊的反应。被围在中央的刘先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在这“盛宠”上做更多的表示。他只道:
“既然如此,你把写给‘他’的月相预测再给我写一份。”
穆祺微笑着看向他,并没有回话。
刘先生停了一停:
“……好吧,【请】你写一份月相预测给我,可不可以?”
穆祺的声音非常愉快:
“我当然谨遵圣命。”
皇帝不再搭理他了。他转过头去,看向窗边那两位正在拼命无视大不敬事件的忠臣,平静说出了指示:
“做好预备吧,我们可能要在上林苑多待上一些时日了。也不必紧张。”
第20章
皇帝的预言果然毫无差错。虽然他们被赏赐了官职、赏赐了金帛、赏赐了大宅子,看起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立刻就能走马上任,享受佞幸的快乐人生。但实际上,宦者在传完旨意之后,紧接着就转达了天子的口谕,要他们先在上林苑“暂歇”,修养好后再谈后事。
为什么要“暂歇”?不知道。要“暂歇”多久?也不知道。就连长平侯试探着提出要回商肆看一看(昨晚他们被缇骑紧急带入上林苑,手忙脚乱猝不及防,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店面呢),都被宦者委婉而坚决的拒绝了,只是答应会把商肆内所有的货物全部包圆,绝对不会让皇帝新任的宠臣受半点损失。
“不过,郎君又何必在意这些琐屑呢?”宦者劝说道:“只要顺从天子的心意,公卿富贵都是唾手可得,何况区区一点布匹!”
长平侯不再说话了。显然,天子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这就是再明白不过的软禁;上林苑方圆近千里,几个活人扔到里面就好像大海中多了一粒沙,根本没有任何手段与外界通信。上一世卫将军位高权重,也曾亲眼见识过君主用这一招软刀子来收拾看不顺眼的勋贵,以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但问题是,有必要在几个毫无根基的方士头上动这种脑筋吗?
刚刚荣膺重赏的幸臣,随即就被秘密软禁;这样回旋如风的急速转弯,哪里是在打幸臣的屁股?分明是在扇天子自己的脸嘛!
显然,这样的疑惑绝不能出口。所以长平侯默默不言,向后退了一步。
宦者宣完圣上的口谕,抬手示意后面的宫人送来赏赐。这几会近臣往来传谕,每来一次肯定要送几件赐物,从没有空手上门的时候;这样丰厚到近乎夸张的待遇,大概也只有卫皇后昔日产育皇太子时,待遇才能更胜一筹;但当初的卫皇后毕竟是生下了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大大巩固了局势的稳定,赏赐再多也不好议论什么;但现在这几个方士嘛……唉,也就是天子严令封锁了消息,否则丞相九卿有幸知道,估计还要受一回刺激呢。
使者口风极严,宣旨后立刻离开,不给外人半点试探的机会。而眼见周围再无声响,穆祺才终于抬起头来——在先前颁赏的半刻钟里,他都不得不低头凝视地面的石子,以防面目中显露出什么大不敬的异样。